我是余未来 一
看到《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的黑胶唱片封套时,我当场被震撼了。远景是高耸陡峻的山峰,中景是遒劲挺拔的松树,近景是平静如镜的湖水,画面完整地演绎了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的节奏起伏。封套右上角是“DECCA”的著名标识,左下角编号显示是头刻板,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一张黑胶唱片。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是我最喜欢的交响乐之一,它比柴可夫斯基第六交响曲更悲怆更广博,比贝多芬第五交响曲更厚重更跌宕。此前,我已经收藏两张DG公司的《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但都是复刻版。DG在古典音乐方面的造诣,没有公司可与之比肩,唯独在《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上略逊DECCA一筹。DECCA是英国的老牌公司,当年在录制这张唱片时,可谓是集世界一流大师于一体,德国柏林爱乐乐队、指挥大师卡拉扬和著名录音师威尔金森,一起成就了这张伟大的《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黑胶唱片。
当老瘪用抠过脚指缝的脏手把这张唱片扔给我的时候,我差点跪下来接住,就像是接住一位让我心仪已久的姑娘。我双手捧着这张不足400克重的黑胶唱片,它似乎真有一个人的重量。那感觉,就像是从一个脏男人的手上,接过我心爱的女人。我轻轻地拂去黑胶唱片封套上的一抹灰尘,掀开封套侧口看了一眼,发现纸质的内封套还在。我心里长舒一口气,仿佛看见自己女人的内衣内裤都还完整。我从破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副白色手套,戴上手套后,准备取出黑胶唱片来验看。此刻,我心里略有些忐忑不安,担心唱片上会有不堪入目的划痕,因为此前发生过无数回这样的事情。来自欧洲的唱片品相都还不错,大概是欧洲的绅士居多,他们大都会像尊重女士一样尊重一张黑胶唱片。我遇到过几张来自美国的唱片,外封套还过得去,内封套早就没了踪影,那些珍贵的黑胶唱片上的划痕,能叫人落泪。我一直觉得,粗鲁的美国人应该处在白人教养鄙视链的最底端。
我做一个深呼吸,稳定住自己的情绪,从外封套侧口小心翼翼地抽出纸质内套和唱片。纸质内套抽离那一刻,一张小纸条飘落在地上,我赶紧捡起来,这是一张当时的购物收据,收据上手写时间显示是1965年10月28日,地点是伦敦一个叫Flashback Record Shop唱片店。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轻启这张已有半个世纪的纸质封套,用手指上最轻柔的力道托出黑胶唱片,它身上没有一丝划痕,黑亮温润的环晕光泽让我惊艳,这竟然是一张品相十足的黑胶唱片。瞬间,我觉得老瘪又黑又脏的简易房里明亮起来。我敢用我的双眼保证,这张黑胶唱片播放次数绝对不会超过十次。播放没有超过十次的唱片,在黑胶发烧友的眼里相当于处女。
老瘪大概是捕捉到我眼神里的兴奋,开价问我要5000块钱。我们俩开始讨价还价,最后以1500块钱成交。我全身上下只有四十多块钱,按照惯例,1500块钱就是我在他的废品收购站打五天工。老瘪跟我讨价还价,也是半真半假,因为最终都会以我坚持的价格买下唱片。老瘪不缺这俩钱,他就是愿意跟我斗嘴,包括让我来打工干活兑黑胶唱片的钱,也是跟我聊天居多,不让我干重活,而且不让我碰洋垃圾。老瘪姓字名谁,没有人知道。因为他浑身上下干巴瘦,活像一个漏掉一半气的瘪皮球,所以废品集散地的人都管他叫老瘪。
我谨慎地虚托起唱片,把它装回纸质内套,再把纸质内套装回外封套,自始至终都没有碰到唱片上细密的音轨纹路。最后,再把装好的黑胶唱片外面裹上两层报纸,这才对老瘪说:“我明天过来干活。”
老瘪看我一眼,从桌子上拿起一本很脏的破书,翻到折贴页码瞅了瞅,把书扔给我,说道:“对!叫恋物癖,这本书上说了你这号人的毛病,你拿回去看看吧。”
我认识老瘪已经有十八年。据说,老瘪在这座城市里已经买了两套商品房,至少还有两个情人。其中一个情人还给老瘪生下一个儿子,老瘪把两套房子全过户到儿子名下。老瘪是倒腾洋垃圾发迹的,在发迹之前,他跟我爸爸一样,都是靠着收废品维持生计的“外地人”。几十号收废品的外地人,聚拢在城市边缘的垃圾掩埋场附近,每人开一家废品收购站,形成了一个颇具规模的废品集散地。收废品的人像蚂蚁一样,把城市里人们丢弃的垃圾一点点搬运回集散地,分门别类积攒到一定数量再出售。环绕在每座城市的外围,都有数不清的废品集散地。集散地聚拢了一堆收购站,收购站也养活了无数拾荒人。
同样收废品,我爸爸蹬着一辆破三轮车,走街串巷吆喝“高价收购旧电视、旧冰箱、旧洗衣机、旧家具、旧书旧报纸”。老瘪也有一辆破三轮车,但是机动烧油的,我爸爸跑一个来回,老瘪能跑三个来回。老瘪也走街串巷收废品,但是他不用费劲吆喝,而是用一个录音播放器,想要多大音量就播放多大音量。等到我爸爸骑上机动三轮车,用上录音播放器的时候,老瘪已经开始进军机关企事业团体了。他跟周边一个个单位拉关系、送回扣,承包这些单位废旧品回收。我妈怂恿我爸爸,学着老瘪跑单位拉关系收废品。我爸爸跑了几家,发现这几家已经全被老瘪盘踞占有。就在我爸妈懊恼之际,老瘪又开始倒腾洋垃圾了。
老瘪爱喝酒爱交朋友,他把收废品挣来的钱几乎全用来喝酒,也因此把废品集散地几十家收购站全都喝成朋友。所有人都说老瘪好话,老瘪的威望就高涨起来,自然而然成了这个废品集散地的大哥。老瘪曾经跟我聊过,他说每个集散地都有一个大哥,他以前在南城一个废品集散地待过,那里的大哥姓屈,是个东北人。屈大哥不收废品,只负责管理集散地,每家收购站每月给他交保护费。老瘪说屈大哥也做事,他除了保护集散地几十家收购站不被人欺负之外,还制定文明公约,凡是违背文明公约的收购站就要交双份保护费。
我当时问过老瘪,谁会来欺负废品收购站?
老瘪说,有些小混混冒充黑社会,到集散地各个收购站敲诈勒索。
老瘪又说:“有一天,我发现到各家收购站敲诈勒索的小混混,全他妈的是屈大哥手下的兄弟,所以,我才离开南城到这里来开辟新天地。”
老瘪还说:“我做大哥一天就要维护这个江湖公正一天,决不明一套暗一套,搞贼喊捉贼吓唬自己人的把戏。”
有一天,突然有两辆集装箱大货车开进老瘪的收购站。从集装箱里倾倒出来的,全都是外国的废旧家电,看得几十家收购站眼红心热。老瘪雇了十几个拾荒人,不到一个月时间,就把两个集装箱的废旧家电分解成金、银、铜、铝、锌、铁和塑料。据我爸爸说,老瘪那一个月比他收一年收废品赚的钱还多。
自此,往日平静的废品集散地变得喧嚣浮躁起来,每家收购站排着队请老瘪喝酒。前些年,老瘪请大家喝二锅头,如今老瘪说自己喝二锅头过敏,必须得是高度茅台才咽得下去。接下来,集装箱开进请老瘪喝高度茅台酒的收购站。请老瘪喝低度茅台的收购站也开进集装箱车,但是洋垃圾缺货的时候,低度茅台得让高度茅台先进货。好在缺货的时候不多,半年时间,老瘪把洋垃圾送进几十户收购站。各家收购站分解出来各种金属和塑料,由老瘪统购统销,他最终做成了这个集散地的大哥。
老瘪虽然做成了废品集散地的大哥,赚得盆满钵满,但是他仍旧在做机关企事业团体的废品回收。用老瘪的话说,不为赚钱,只为了维护人脉关系。老瘪就是这样一个头脑清晰的人。
半年后,集散地外围又聚集来一批收废品的,很快填补了几十户分解洋垃圾收购站留下的空白,负责走街串巷收普通废品。这些新来的“外地人”也想要集装箱,分解洋家电。老瘪压根就不理会他们,对那些请他喝高度茅台的新“外地人”,老瘪常常苦口婆心劝解:“革命分工不同,做人做事都要脚踏实地,大家都要洋家电集装箱,这座城市就得让垃圾埋了,咱们不能一门心思光想着赚钱,还要有社会担当和责任感,对不对?”
老瘪说话的时候特别有条理,这跟他读了很多闲书有关系。在洋垃圾进来之前,集散地里最多、最常规的废品是旧书旧报纸。读了两年旧书之后,有一天,老瘪双手叉着腰,望着堆积如山的旧书旧报纸感叹道:“这他妈得毁掉一片森林呀!”
在这个废品集散地里,老瘪读的闲书仅次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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