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对了,我叫余未来,虽然我一直看不到自己的未来。
余未来这个名字是爸爸起的,难为他曾经对我的未来寄予过希望。我今年好像是31周岁,之所以不太确定,是因为我经常会忽略自己的年龄。社会人才会在意自己的年龄,他们考大学、大学毕业、工作、结婚、当科长、当处长、当局长、退休……都是值得纪念的年龄节点。当社会人用年龄标记自己人生履历的时候,我的生活里却只有这个废品集散地。在这个废品集散地,我已经生活了整整十八年。
十三岁那年,我和妹妹来到这座城市,我当时心里就很清楚,这里不是我的家,也不会是我最终归宿,迟早有一天我要离开它。来到这座城市,不是因为我喜欢它,而是要来投奔我的父母。爸爸和妈妈在这座城市收废品,已经干了八年,用他们的话说,已经在城市里站稳脚跟、有了自己的事业。每年回老家过年的时候,我爸爸就会跟亲戚邻里吹嘘自己的事业做的有多红火。说到细节的时候,我爷爷撇着嘴角,说不就是在城市里收破烂嘛。
我爸爸说,收废品跟收破烂是有区别的:“广元的破烂是地地道道的破烂,北京的是废品都是进口货,那里面好玩意儿多得是。”
我爷爷撇着嘴角自始至终就没有松开,他歪着嘴,抽一口旱烟说:“那就是洋破烂,洋人的破烂也是破烂,洋人屙的屎……”
我爷爷话没有说完,就委身歪倒在地上。原来我爷爷撇嘴不是嫌弃我爸爸说话,而是中风了。他这辈子说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洋人屙的屎”。爷爷中风后,不能给我和妹妹做饭吃,我俩只能跟着爸爸妈妈去大城市。那一年,我初中一年级才读了半个学期,妹妹刚刚读小学五年级。我爸爸说我们俩已经认识不少字,分解洋家电足够用,反正也考不上大学,不如进城给他打个帮手。
于是,过完年,我爸爸以创业为名,把不能讲话的爷爷扔给大伯和小叔,我们一家四口便来到这座城市,成为漂在城市边缘的“外地人”。“外地人”是一个很刺耳的字眼,城市里的人从来不拿正眼看我们,像是怕弄脏了眼睛似的。他们这样对我,我已经很尴尬了,可他们这样对我妹妹,我就会很心疼。妹妹漂亮也很乖,学习成绩比我好,在班里能排进前十名。跟读书相比,妹妹更愿意跟爸爸妈妈待在一起。因此,爸爸决定让我们俩退学进城的时候,妹妹特爽快地答应了。
我心里有些不情愿,我觉得读书上学的人生还有一些希望,虽然我说不清楚是什么样的希望。可一旦退学,我的人生就被贴上标签:文盲。
其实,我很愿意读书,每个学期新教科书发下来后,我用三两天时间,就能把语文和历史全部读完。爷爷家里没有一本课外读物,我只好把语文和历史教科书反复阅读,《背影》《少年闰土》《渔夫的故事》能倒背如流,中国历史年表比我自己的生日记得还清楚。
有一天早晨,我站在如山般的垃圾堆上,望着远处一所很气派的中学里正在升国旗。国歌奏响时,我把自己举起致敬的手缩回来,因为我已经不再是学生。想到自己已经不再是学生,心里便涌起一股惆怅,眼泪瞬间模糊我的眼睛。我蹲下身来,把身体蜷缩在一截水泥管道里,无声地抽泣着,一直到爸爸喊我去干活。走下垃圾山的时候,我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个跟头,扒拉开一片破麻袋,发现是一捆绳子打包好的旧书。我坐起身来,解开捆书的绳子,最上面是一本《千家诗》,下面是一本《基督山伯爵》,再下面是几本金庸的武侠小说,有《鹿鼎记》,还有《倚天屠龙记》。金庸的武侠小说,在我们广元农村小学里可是个稀罕物,传阅遍全班那本《神雕侠侣》被翻掉封面和封底后,又传阅去了别的班级。我把这堆书重新捆好,背回爸爸的废品收购站。自此之后,除了帮爸妈干活,其余时间我全都用来读书。可以读这么多课外书,对于我来说,就像是把一个饿肚子的孩子扔进蛋糕房一样幸福。当你感觉幸福的时候,每一块蛋糕的味道也会被放大,所以,我在内心祈祷着垃圾堆里的生活能够一直持续下去。我在空闲时间读书这事儿,爸妈既不赞成,也不反对。
后来,我读杂书读得多了才明白,在我的原生家庭里,情商是个稀缺物。只要不糟蹋钱,只要不耽误废品回收站里的活儿,我在空闲时间里就算是撒尿和泥跳大神,爸妈都不会理会的。他们对自己的孩子竟会如此漠视,这一点让我至今都不能理解。我在杂书里验证并分析过自己心理和性格,发现我居然是一个具备很高情商的人。但是,对于一个整日里只跟废品打交道的孩子来说,情商高与低又有什么区别呢?
一年过后,我开始喜欢上了这个垃圾场。因为我不仅能够读到喜欢的书,还能收藏书,我已经收集齐了金庸、古龙和梁羽生的全套武侠小说。再接下来,我开始挑选出版社的版本,版本的品相,甚至开始挑选相同版本的纸张质量。我曾经把收集到的一套蒙肯纸的《汪曾祺全集》,换成了轻涂纸的《汪曾祺全集》,品相也比原来的要好。我要把那套蒙肯纸的《汪曾祺全集》送给老瘪,老瘪不要,他说汪曾祺又不是名人。惋惜之余,我把汪曾祺扔进造纸厂的货车,化成纸浆。在这个废品集散地,只要我能想到的书,就能找到。实在找不到,我会去找老瘪,用不了一个礼拜时间,老瘪就能把我想要的书弄到手,且品相不错。
接下来,我用一年半时间,把初中、高中和大学的文科书籍全部读完。读完这些书之后,我似乎不像先前那么惶惑了,觉得即便是读完大学课程,也不过如此。于是,我开始没有任何方向和目的读一些闲书,例如《笠翁对韵》、《声律启蒙》、胡荣华的《反宫马专集》、季羡林的《佛教与中印文化交流》、紫式部的《源氏物语》、卡夫卡的《城堡》、马赛尔的《追忆逝水年华》、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我不太喜欢弗洛伊德把人生所有问题都归结到性,我觉得他很变态。所以,自此之后再也没有碰这个人的书。直到前年我读阿德勒的《自卑与超越》,才把弗洛伊德的阴影从我心里抹去。据说阿德勒是弗洛伊德的学生,还好,阿德勒没有继承老师的变态衣钵。
近十年来,各个收购站里几乎没有什么可读之书,到处充斥着成功学之类的垃圾书,这些书里全都是口号式、情绪式的语言,刺激着读者渴望快速成功的痛点。还有一类书,几个人凑在一起策划选题,抓住国民自卑心态攒“厉害了我的国”之类的鸡血书。即便是平和一点的书,也是把前面流完血的鸡炖成汤喂给人喝,劝告人倒霉不抱怨,饿死不犯贱,至于怎么活?问心要答案。
进入这座城市,不对,我从未进入这座城市。我只是待在这座城市边缘的废品收购站里。进入废品收购站不到三年时间,我便适应了这个满地垃圾的世界。我非但不再怨恨爸爸当初让我退学,我甚至觉得这是个高明决定,它让我抛开讨厌的数理化,每天每夜都徜徉在自己喜欢阅读的书籍里。废品集散地最高的一座垃圾山,我把它命名华山,我把爸爸想象成伪君子岳不群,而我就是豪迈不羁的令狐冲。冬天下雪的时候,我把华山改成冰火岛,我则变成了饱经磨难的张无忌。再后来,冰火岛改成峨眉山,我站在山上吟诵“峨眉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在不开心的时候,我也会对着垃圾山慨叹: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有一个晚上,我从垃圾山上下来,摸黑进了收购站,听见妹妹跟妈妈正在小声说话。
妹妹说:“我哥哥整天对着垃圾堆神神道道唸咕什么呢?”
妈妈叹口气:“老瘪说你哥哥精神有点问题,大概是读书读出来的毛病。”
妹妹问妈妈:“那怎么办,要不要带我哥去精神病院治病?”
妈妈说:“听说精神病一时半会治不好,常年住院,咱们花不起那么多钱。”
妹妹说:“我看到爸爸的存折了,里面有不少钱。”
妈妈说:“那些钱要攒着买房子,不能乱花。”
妹妹说:“买房子也好,我早就住够了这个破地方。”
偷听到妈妈和妹妹的话,我非但没有生气,还觉得挺开心。因为我读过很多精神分析方面的书,我确认自己正常无比。非要说我跟周围的人有什么区别,大概是我的情商比他们高一些而已,还有我读的书比他们多。我没有精神病却被别人当成精神病,其实是一件好事,我以后再有情绪宣泄的时候就无须不好意思了。
就这样,我在废品集散地待了不到十年,被默认成一个精神病。
直到有一天,我在老瘪的收购站里遇见一张黑胶唱片,它开启了我对这个世界认知的另一面。其实,我压根就不知道那是一张唱片,更不知道它叫黑胶,因为封套上全都是英文。那个东西吸引我,也不是因为音乐,我对音乐可谓是一窍不通,我不会摆弄任何一样乐器,我甚至五音不全、七音不识。令我好奇的是在这么肮脏的地方,竟然有一样东西纤尘不染(保护良好的、带内套的黑胶唱片)。尤其是唱片上那一道道细密铮亮的纹路里,泛着温暖滋润的光泽,既不耀眼,也不失色。看着它,心里便觉得舒坦澄澈,甚至想捧起来亲吻它。
黑胶唱片的英文是long playing microgroove record,简称为LP,港台那边的发烧友将其称之为“老婆”。对于一张好唱片的热爱,其情其感真的不亚于老婆。
遇见黑胶唱片,等于打开了我心灵的一扇窗户,也成就了我在垃圾世界里的另一片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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