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吧无错小说 > 我是夏始之 > 三


我住在这个垃圾集散地东边的一排窝棚里,这里几乎不能称之为家,只是一排用单层砖砌起来的简易房。冬天冻透,夏天热透,遇到大风天,还会掀翻房顶的沥青纸。我的窝棚里除了一张吱吱作响的单人床和一张供放黑胶唱机的桌子,其余地方全都堆满了书和黑胶唱片。我特别喜欢下雨,下雨的时候,这个世界上的人会突然消失掉,而没有人的世界里会让我觉得安全又惬意。所以,每当下雨的时候,我就会在垃圾场里溜达一圈,不打伞也不穿雨衣,故意让雨把我淋透。为此,我得过几次重感冒,但是发烧的感觉像是在飞翔,我也很是享受。到后来,我已经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喜欢下雨,还是喜欢发烧。随着收藏的书和黑胶唱片越来越多,下雨也会让我变得焦虑,我生怕窝棚里面漏雨,淋湿黑胶唱片和书。

我曾经住过一段时间商品房,是我爸爸分期付款买的两居室,这是靠近废品集散地最近的一个低档社区,据说是当地农村建造的小产权房,收购站的小老板们大都在那里买了房子。那是我来到这座城市的第十个年头,我爸爸跟着老瘪分解洋垃圾赚了些钱,他跟我妈妈说,只有在城市买上房子才能算城里人。我在那所小产权商品房里住了不到一个月,就搬了出来,又住回废品收购站。原因是新房子只有两个卧室,爸爸妈妈住一间,妹妹住一间。我和妹妹都长大了,不能再住同一个房间。本来我对住客厅没有什么意见,因为客厅也要比废品收购站的窝棚强舒服得多,可爸爸不让我把黑胶唱片和书搬到新房子,他说那些东西都是破烂。我很不理解我的父亲,一个收破烂的居然这样抵触破烂,何况那些宝贝不是破烂。跟中国的大多数家庭一样,我跟我父母的交流存在障碍,尤其是我们这种农村出身的孩子,不善于交流沟通,也不善于表达自己。在人类面前,我基本上处于自闭状态。可是,自闭状态下的我,却偏偏喜欢演讲。我经常在手机里看一些演讲视频,无论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只要是脱稿演讲,我都喜欢看。在窝棚里,看完一段演讲,我就会模仿演讲者的口吻和状态,原音重现一遍。有一回,惹得窝棚隔壁的杨叔敲我的门,他担心我在跟别人吵架。

躺在新房子客厅的沙发床上,我翻来覆去睡不好,好不容易睡着就会做噩梦,梦见有人闯进收购站的窝棚,偷走我黑胶唱片和书。如此折腾了将近一个月,我便提出要搬回收购站的窝棚去住。没想到,我父母和妹妹都没有挽留我的意思,他们还积极帮着我收拾东西。当我走出小区的时候,爸爸追出来,我心头一热,以为爸爸要挽留我。可是我自作多情了,爸爸只是递给我一本蕾切尔.卡森写的《寂静的春天》,那是我落在客厅沙发床上的书。爸爸给我这本书,倒是提醒了我。

我接过书来,对爸爸说:“以后别再分解洋垃圾了,那些玩意儿对身体、对环境都有害。”

我爸爸瞪着眼,生气地呵斥道:“不弄洋垃圾,你能做城里人?你能住上城里的商品楼?”

我把《寂静的春天》塞进破背包,对爸爸说:“我没住你们的商品楼。”

我打开桌子上的台灯,把《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轻轻放在书桌上,在桌子下面拎出来一个破塑料收纳箱,从里面取出来细毛刷、细棉布和两个玻璃瓶子。两个玻璃瓶,一个瓶子装着防静电液,另一个瓶子装着我自己配比的消毒水。防静电液用来清洗黑胶唱片,可以避免唱片因为静电吸附灰尘。消毒水用来擦拭唱片的内外封套,因为我不知道这张黑胶唱片经历了什么,消毒是必备环节。清洗工作流程是我自己发明,没有人教过我。先是用一根细长的锥形木棒,穿过黑胶唱片中心的圆孔,一直穿到黑胶唱片无法移动的位置固定。锥形木棒一段的最大直径是9.2毫米,而黑胶唱片中心圆孔的直径是7.24毫米。然后用细毛刷,蘸着防静电液,一边转动木棒一边清洗黑胶唱片纹路里的灰尘。清洗黑胶唱片正反两面的时间,7英寸的小黑胶唱片唱片大约需要十分钟时间,12英寸的大黑胶唱片则需要20分钟到半个小时。黑胶唱片清洗完了,将锥形木棒插进墙上的砖缝里,自然晾干唱片上的水分。接下来,是用我自己配比的消毒液擦拭唱片的内外封套。正常的消毒液里含次氯酸钠(NaCIO),而次氯酸钠有极强的漂白作用。我非常讨厌数理化,几乎没有阅读过一本关于化学方面的书籍。但是,废品集散地的书籍包罗万象,从国外色情杂志到最前沿应用物理,只要是这个世界上的出版物,就能在这里找到它的踪迹。我翻阅了一些化学资料后,最终勾兑出一种适合清洗黑胶唱片封套的消毒液。在这款弱碱弱酸型消毒夜里,我把次氯酸钠降到最低值,并提高了酒精含量,经它清洗过的黑胶唱片封套,不仅能够清除封套上污渍和细菌,而且还能最大程度保留了封套原色彩。

内外封套擦洗后,我用镊子夹起来,挂在屋内尼龙绳上自然晾干。接下来,我开始为这张黑胶唱片进行登记,登记项目总共有12项:曲目、乐团、指挥家、首席演奏家、录音师、录制时间、制作公司、录音地点、黑胶唱片克重、黑胶唱片转数、备注。为了查阅这些古典音乐的资料,我不得不开始学习英语。因为古典音乐发祥地是欧洲,所以我掌握的英语偏英式。在我习惯了英式的“hiya”之后,便会觉得美国人的“hello”很土气,语言真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另外,为了识别黑胶唱片,我的法语、德语和意大利语,也算是粗略懂一些。在学习英式英语的时候,老瘪送了我一个旧英语复读机,这对于帮助我英语发音起到很好作用。后来,有了智能手机,还有了更智能的翻译软件,我就把那本八成新的《牛津辞典》束之高阁,我的英语水平也就此下降不少。

窝棚里四处漏风,漏风有两大好处,一是空气流通,二是清洗后的黑胶唱片能尽快晾干。三四天过后,我便可以把黑胶唱片装回到封套里,按照分类归档。当然,黑胶唱片装进封套之前,我会试听一遍,进一步确保音质。遇到我喜欢的旋律,我会反复听上几天几夜,还会下载乐曲到手机里。数码音乐每一道环节都被人动过手脚,这一点永远比不上黑胶音乐的原始呈现,其中奥妙只有在听过、比较过之后才能懂得。

我撩开桌子上被床单覆盖的AVID音响,这是一套来自英国的黑胶音响,是老瘪从外围收购站帮我弄来的,据他说花了三千块钱,我便给他打了十天工。这套价值十多万的AVID音响只是放大器坏了,便被主人当破烂卖了,这座城市里的人真有钱。几经周折,我从一个音响发烧友处买来一台四拼八凑的功率放大器,前级是两只俄罗斯12A电子管,后级则是四只EL34电子管。尽管是拼凑货,但是各个环节过硬,我将其称为雇佣军,意思是个顶个都是高手,只是缺少磨合。每天晚上,当我掀开床单那一刻,我精神舞台便拉开帷幕:我跟着莫扎特游历欧洲宫廷;随着马勒远渡重洋,听他在纽约大都会演奏;我和舒伯特一起在奥地利郊外,看白云漫卷,听过云雀欢唱;也伴着巴赫的而脚步,徜徉徘徊在勃兰登堡门下……我今夜的盛宴,则是德沃夏克的恢弘与深远。

接通电源后,前后级电子管就像是舞台灯光,灯光亮起,华丽的AVID便是我的超级乐团。我戴上白色手套,小心翼翼地将400克重的黑胶唱片置放于厚重的唱盘上。然后再屏住呼吸,将仅有9克重的唱臂抬起。抬起唱臂刹那,便能听见马达带动皮带的“嘶嘶”声,皮带裹着唱盘精确地行进着33.3转的转速控制,AVID的整体完成度堪比一架机械钟表般精准。就在唱针搭上唱片沟槽的瞬间,就在弦乐和定音鼓响起之前,我甚至看见了赫伯特.冯.卡拉扬高高扬起的指挥棒……

这一夜,在如山如壑的垃圾堆里,我的身心全部融入了古典交响乐,一直到我惬意地睡去。

窝棚里还有两套黑胶音响,一套是飞利浦出品AS235,可以播放33转和45转的黑胶唱片,其中一个播放磁带的卡座坏掉,便遭主人废弃。另外一套是国产老式唱机,只能播放78转的老唱片。人们都喜欢追求新的东西,也就更善于遗弃旧的物件,新旧交替成为许多人快乐的源泉。其中也包括我,没有他们热衷于对新鲜的追求,我也得不到二手唱机带给我的欢愉。我极少用这两款机器播放黑胶唱片,因为唱针和唱片是物理接触产生震动,被放大后形成音响。每播放一次就磨损一次,据说黑胶唱片能够保证音质的播放次数只有100次,所以遇见心仪的黑胶唱片,我基本上都会使用AVID。这种感觉就像吃法国大餐,必须选配优雅的环境,虽然我从未吃过法国大餐。

我唯一奢侈的梦想,就是在未来能够拥有一间专业听黑胶音乐的房子,房间里的软包装不仅吸音,而且防静电。音箱和唱盘都是英国的Neat  Acoustico的,据说这家公司已经推出了钻石唱针,能把对黑胶唱片的磨损伤害降低到最低限度。如果能够拥有这样一间房子,就算是让我一年不出家门,我也会乐享其成。

我始终相信,每一张黑胶唱片都有它的故事:它的制作过程、它的第一位主人、它如何易手、它如何被舍弃、它如何从欧洲辗转到中国、它在众多主人手中分别被播放过几回、带给不同主人的感受是什么……而这些故事就刻在黑胶唱片那些细密的纹路里,它温润的光泽不是单纯的来自质地,而是无数人的人生片段镶嵌其中。

第二天早晨,一阵急促敲门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把手伸进秋裤口袋,隔着秋裤把晨勃的小弟弟掰歪了,攥在手里去开门。我看过一些资料,据说三十岁以上的婚后男人很少出现晨勃。我今年31岁,虽说还没有碰过女人,但是我几乎天天自慰……如此看来,女人比自慰的杀伤力大得多。

我拉开窝棚的破木门,门外站着三个人,一个是穿制服的警察,另外两个人制服外面罩着荧光衫,上面写着“城管”两个字。其中一个高个子城管检查我的身份证,还看着我的脸比对,随后对我说:“你们这里全都是违章建筑,一周之内必须搬迁,这块地儿要盖大型娱乐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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