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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摹 一


母亲从阳明山断崖跳下去那一年,我刚满六岁,正在台北福林国小读一年级。父亲没有让我见到母亲的遗体,我哭着找妈妈的时候,父亲说妈妈去欧洲求学了,学习西洋绘画技巧。母亲的突然消失,让我很是害怕,害怕父亲有一天也会离开我。每天放学回家,我都会趴在窗口张望着,一直要到看见父亲的身影走进院门,我才能安心作画或写作业。

升入国中那一年的暑假,父亲告诉我,说母亲没有去欧洲,而是去了天堂。父亲还说,母亲从阳明山的断崖上跳下来的时候,是头部先坠地的,他不想让我看到妈妈丑的样子,所以才一直隐瞒妈妈离世真相。

这个结局,是我早就预料到的。我在梦里很多回梦见母亲穿着白色裙子飘在空中,我在地面上跟着跑,去追赶母亲。母亲笑起来很好看,她笑着朝我挥挥手,大概是不让我追她。随后,母亲越飘越远,我就哭着醒过来。此刻,听到父亲说母亲去了天堂,我没有流露出过多悲伤,因为我的眼泪都在梦里流尽。我抓起画笔,在半成品的《千里江山图》上填了一只飞舞的白鹤,对父亲说:“我早就知道了,她是这样飞走的。”

父亲抚摸着我的头发,安慰道:“你不要怪妈妈,那不是她的本意。”

我渲染着白鹤的翅膀,说我不怪她:“她在我的梦里告别了,告别了许多回。”

看着我的画绢,父亲鼓起掌来,赞叹道:“王希孟的千里江山,纵有飞泉流溪,亦有烟波浩渺,可终究缺乏灵动。吾儿的一只冲天孤鹤,却盘活了千里青绿江山,真是妙笔。”

父亲给予我很多爱,他从不错过我的生日,也没有漏掉我的画展,父亲几乎没有大声斥责过我。国小毕业晚会那天晚上,我的初潮来临,吓得我第二天早晨不敢起床,把头蒙在被子里哭红了眼睛。至今,我也不清楚父亲是怎么知道这事的。他把一杯牛奶和一个热水袋端到我的床前,还给了我一条粉红色的月经带,并教我如何把手纸柔软再折贴成型,绑缚在月经带上。最后,父亲抱着我,温和地对我说:“祝福你,我的幼清,从今天起,你已经是一个大女孩了。”

幼清的名字是父亲给我起的,出自《楚辞》的“朕幼清以廉洁兮”。父亲大概是希望我也像他一样,以淡泊自居,以清廉自许。

再来说说我的画展。读国小六年级的时候,福林国小为我举办了画展,这是我个人的第一次画展。说是画展,更准确的应该说是我的临摹展,因为没有我的原创作品,所有画作都是我临摹宋明大家的,以赵佶、王希孟、文徴明和赵孟頫居多。大概是冲着父亲在文化界的名望,前来看我画展的人颇多,不乏当时的社会名流。父亲推掉了一次重要外交活动,从法国赶回台湾,参加了我的第一次画展。

四岁那年的夏天,母亲在阳台上描摹阳明山的黄昏,夕阳将逝,用最后一抹光亮为阳明山镶了一条金边。母亲在阳台上,给我也安置了一个小画板,供我随意涂鸦。可当母亲回头看我的画板时,却被我的画吸引,她瞪圆漂亮的杏核眼,轻呼父亲来看我的画。

父亲盯着我和母亲一大一小两幅画作,问我是不是在临摹母亲的画?

母亲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她对父亲说:“居然临摹的一模一样,是不是很神奇?”

父亲的眼神一直都在比较两幅画作:“神奇的不仅是临摹的相似度,而是能够调出跟你一样的色彩,这才是幼清无与伦比的天赋。”

后来,父亲带我去医院检查身体,发现我一如常人,并无特别之处。只有在最后一项眼科检查中,医生发出一声惊呼,几乎吓到了我。父亲不无忧虑地看着医生,医生把眼睛从检测仪器上挪开,一边在纸上做记录,一边对父亲说:“视网膜从外向内总共分为十层,第二层被称作视杆视锥层,这一层是由视杆细胞和视锥细胞构成,视锥细胞对强光和颜色特别敏感,正常人的视锥细胞有700万,而令嫒的视锥细胞比常人至少多了一倍,能够捕捉到普通人难以识别的弱色,她注定是一位绘画的天才。”

自此之后,我便开始了临摹,先是临摹母亲的画作,接着临摹各门各派的名家大作。父亲还带我先后拜傅心畲、黄君璧和张大千为师,以博采各位大师所长。父亲与三位大师谙熟,并为三位大师治印和装裱画作。当时的台湾,无论文化界还是政界,都以得到家父一枚治印为豪。父亲受聘于中山博物院,任副院长,据说是总统钦点。博物院刚刚落成,每周都要从台中的大仓库运送文物到台北,因此,父亲每天工作很忙。多年后,我才得知,父亲主政了从大陆运抵台中的三千多箱文物的整理工作,并主持编撰了《点查清册》,至今都是入台文物清查的一手资料。

父亲是一个很温和的人,他待母亲温和,待我更温和。但是,父亲也会经常抱怨,他对母亲抱怨说,昨天有哪个高官来借唐寅的画,今天又有哪个要员来借米芾的帖,而且大都有借无还。

闻听此讯,母亲看上去比父亲还要焦虑,她问父亲:“宋夫人借的《文会图轴》还回来了没有?”

父亲摇摇头,叹口气说道:“加上上个月傅先生借的《腊梅山禽轴》,赵佶的真迹都快被借空了。”

母亲突然站起身来,抓起茶几上粉彩盖杯,狠狠地摔在地上,吓得我把画笔掉落在地上。父亲急忙蹲下身来,捡起我的画笔,并把我抱进怀里。从那之后,父亲不再向母亲抱怨高官要员去中山博物院借文物的事。

一个礼拜之后,出了一件大事。那天傍晚,我家突然来了好多人,都是我父母亲的朋友,他们对母亲啧啧称赞,夸我母亲是敢闯总统国防会议的巾帼英雄。陪同我母亲前往总统府的林阿姨说道:“子绢连闯两道卫兵门岗的气势,真是让男儿汗颜呀,她一进门便冲着总统说话,三言五语就把来意说的清清楚楚,总统当时没有说话,其他官员便在一旁打圆场,说什么大家都是党国功臣,借阅名家字画临摹也是为修身养性,算不上失德之举。”

林阿姨喝一口茶,继续说道:“此时,子绢不再对着总统说话,而是转向与会的诸位高官大佬,几乎是用叱责之声。”

林阿姨学着母亲的江浙腔调,高声说道:“党国功臣?你们为国开疆了,还是为国拓土了?你们丢下了万里江山,丢下了四万万子民,还有脸在这海外孤岛上摆什么功臣的谱。”

林阿姨学完母亲的话,在座的诸位使劲地鼓掌。父亲没有说话,他抱着我坐在角落里,脸上略显忧郁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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