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吧无错小说 > 我是夏始之 > 二


家父曾经是外祖父的门生,外祖父是一位大收藏家,酷爱宋明画风,把晚清以来从宫廷散落出来的宋明画作大都收藏于手,几乎耗尽祖产。父亲无数回给我讲起外祖父的收藏故事,说他晚年时分,守着一屋子传世之宝,却过着入不敷出的日子。有一回,外祖父为买下《唐十八学士图卷》,甚至向太太和五位姨太太募借筹款,最终筹备出六根金条,才从一名清宫太监手里买下宋徽宗的这幅名作。

父亲说,日军入关后,中国局势紧张,外祖父心里清晰,凭一己之力,难于乱世中维护手中国宝周全,便将五十七件宋明真迹以女儿郭子绢之名,全部捐献给国立北平故宫博物院。父亲还说,这也是我母亲怒闯总统国防会议的根由,她不想眼睁睁看着外祖父穷尽一生心血收藏的文坛墨宝,供那些宵小之徒猥亵把玩。父亲说母亲怒闯总统府并没有制止“有功之臣”们的巧取豪夺,他形容母亲的壮举,就像是日月潭上的晨雾,引发了些微谈资后,便消失于无形。

母亲离开我的前一年,突然变得沉默寡言,她不跟父亲讲话,也不跟我讲话,大概整整一年没有抱过我。很多年之后,我才从父亲嘴里得知,母亲当时得了抑郁症。

作为外祖父门生的父亲,与母亲是青梅竹马。父亲专攻字画装裱和金石篆刻,后入西泠印社,先后师从马衡和李叔同。及至小有名气之后,便由黄宾虹出面,前来跟外祖父提亲。父亲讲到这一节,会说提亲只是走一个形式,他与母亲成婚是水到渠成之事。母亲听到这一节,都是要反驳的,说父亲托黄宾虹先生出面,是担心外祖父拒绝。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就意识到历史的不可靠性,因为两个最主要的当事人讲述十年前的同一段史实,竟大相径庭。

国中毕业那年,父亲为我举办了第三次画展。这次画展,父亲为我设定的主题是宋绢工笔临摹,几乎囊括宋代所有大家的知名作品。我的师傅张大千特地从南美赶赴台北,为我的画展剪彩。有了恩师加持,台湾当地艺术界的大佬们也前来为我捧场,父亲与往常一样,平静地与诸位嘉宾寒暄并致谢。画展启动仪式上,父亲建议全体默哀三分钟,因为胡适先生刚刚于前日去世,胡先生本来也要参加我的画展,可生命就是这般无常。

母亲的闺蜜林阿姨也来了,自打母亲去世后,林阿姨经常来看我,也许是看望爸爸。林阿姨曾经是名动上海滩的电影演员,当红之日,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既有政坛新贵,也有黑道大佬。据传闻,戴笠和黄金荣还曾为其争风吃醋,只是碍于颜面才没有撕破脸。林阿姨送我一身黑色露背的礼服裙装,她一再叮嘱,要我在画展剪彩当天穿。

父亲觉得裙装露背太多,遭到林阿姨讥笑,说他是个老古董。

父亲似乎很听林阿姨的话,笑了笑,算是允许我盛装出席自己的画展。

在台大读大二那年,我恋爱了。他叫陈秉国,是高我一届的学长,和我读同一个国画专业。我父亲是台大的客座教授,陈秉国曾经上过父亲的篆刻课,自此便以父亲的门生自居。秉国嘴巴很甜,总能说一些让我熨帖的话,只要有他在,我的世界便阳光普照。林阿姨也喜欢秉国,说他将来会是台湾文化界的一缕阳光,能够驱散传统文化里的阴霾。

父亲却总是不以为然,每当林阿姨赞誉秉国时,他只是礼貌地笑一笑,笑容就像春风里飘舞的樱花花瓣,风停花即落。

对于父亲不置可否的态度,我有些不满,曾经当面质问过父亲,问他对秉国的态度。

父亲沉思半晌,答非所问道:“女人要在纷繁中为自己筑一堵有尊严的墙,以免被这个薄情的世界伤害。”

早我一年毕业的秉国,也进了台北中山博物院。我们国画系每年毕业大批学生,能够进入中山博物院的都属凤毛麟角,让同学们馋涎不已。秉国登门我向父亲称谢时,父亲却矢口否认,说他不曾为秉国做过任何推荐,弄得我都替秉国尴尬。

待事后我跟林阿姨抱怨时,方得知是林阿姨向蒋院长举荐的秉国。林阿姨还说,她压根就没打算父亲会帮忙,她也看出来父亲不待见秉国。

一年后,迎来了我的毕业季,还有我的第四次个人画展。这一回,父亲建议画展主题是“成长”,把我从画十八年的作品以时间轴为准,以成长的次序梳理作展。父亲和林阿姨一起帮我挑选参展画作,我临摹母亲的作品作为画展的第一单元,林阿姨建议这个单元的主题叫“母爱”,父亲颔首,深表赞同。

鉴于我的画作成就,蒋复璁院长亲自向我发出书面邀请,希望我毕业后能够进入台北故宫博物院,并承诺将出席我的毕业画展。中山博物院于我毕业前夕,正式更名为台北故宫博物院,我父亲出任主管金石和书画类副院长。秉国刚刚入院一年,便干得风生水起,已经从实习生进入了蒋院长的行政办公室,深得蒋院长器重。

收到蒋院长邀请函的当天,我的心情兴奋不已。趁着还没到下班时间,我便踩着单车进了博物院,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秉国。秉国不在办公室,他的同事说他回宿舍了。故宫博物院的宿舍在山脚下,一片掩映在桉树林后面的二层楼房。我欢快地上了二楼,走到顶头的那间宿舍,门上没有挂锁,秉国果然猫在宿舍里。我敲了半天门,房门终于打开了,秉国一脸窘迫,慌乱地看我一眼,问我什么事儿?

我心里很是纳闷,问秉国为什么老半天才开门?

秉国支支吾吾说道:“刚才……跟同事讨论、讨论下个月的玉器展览。”

我一把推开秉国挡在门口的身体,硬闯进宿舍,发现一位身材纤细、容貌娇媚的女孩站在床边整理衣衫。半年前的一个傍晚,在暮春里,就在这张床上,秉国缠了我许久,终于拿走了我的第一次。那次的疼痛,至今我还记忆犹新;那次的床单,也浑似今天这副模样......

秉国走过来,站在我和那个女孩中间,对我说:“这是我的同事沈碧涵,我们正在讨论工作……”

没有等到秉国把话说完,我便甩手抽了他一记耳光。我觉得自己的手有点生疼,我很惊诧我的举动,因为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动手打人。我早就听说过沈碧涵这个名字,被誉为台北故宫博物院的院花,是沈将军的掌上明珠。

接下来,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个月没有出门。不想出门的原因,是门外的所有景物都会勾连起我和秉国在一起的回忆。我错过了大学毕业典礼,也拒绝了出席父亲和林阿姨为我精心筹备的第四次画展。我整日里躺在床上,四肢像是在渐渐融化、衰老,甚至懒得为自己抹去泪水,更不消说举起画笔。我觉得自己正在死去,首先死去的是灵魂,它像春尽时分飘零的樱花花瓣,一片片凋谢枯萎。等到最后一片花瓣落下,生命也许就走到尽头。对那一刻,我似乎有些期待,期待着自己飘在空中时,可以遇见妈妈。妈妈飞走的时候,我还是个乳牙未退的孩子,她现在能认出我的样子吗?我喊她妈妈的时候,她会是怎样的欣喜呢……

林阿姨悄无声息地走卧室,她一脸凝重地把我搀扶起来,说是要带我去医院。我不再拒绝,我也没有拒绝的力气,因为我觉得医院里四处都是白色,跟妈妈白色的裙子相得益彰,医院也许是我告别这个世界的最好去处。

爸爸和司机在门口候着,看见林阿姨扶我出来,急忙走过去打开车门。车子启动那一刻,我感觉到一阵眩晕,然后就漂浮起来,这一刻终于来临了。

等到有意识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还有白色的窗帘。我听见白色的屏风后面,传来爸爸略带沙哑的声音:“范医生,您确定幼清是重度抑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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