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损失颇为惨重,变电箱遭遇雷击后,地下十一号恒温室的排水系统停电,导致六箱宋明古画被水浸泡。父亲已经连续去博物院开了三天会,研究如何抢修被雨水浸泡的宋明古画。父亲是整个台湾最权威的装裱修缮专家,可他在会上表态,无心亦无力参与这么浩大的修复工程,原因都清楚,因为父亲有一个得了抑郁症的女儿。林阿姨对我说:“你爸爸不让我告诉你这些事情,但我还是要说出来,希望你能尽快从抑郁中走出来,不要枉费爸爸的一片苦心。”
林阿姨刚刚把话说完,父亲便顶着一头雨水上得楼来,他用两个食指捋了捋两道剑眉上的水珠,脸色轻松地说道:“蒋院长亲自定了盘子,要我在家里工作,修复浸水的古画。”
父亲揭裱的第一幅古画,是宋徽宗赵佶的《溪山秋色图》。
开工当日,父亲叫我去他的工作室,他往一盏青铜水盆里注满清水,然后认真地清洗他那双细白且枯干的手。待用白色毛巾擦去双手水渍,而后点燃一枝闻香,恭恭敬敬地插在一枚宣德年造的冲天耳炉里。父亲惯有的轻松脸庞上,堆砌着凝重,他仪式感极强地做着手里的事,浑似我不在屋里。接着,他从装裱台下的抽屉里取出一副白色手套戴上,然后打开案几上一只封着“台北故宫博物院民国五十八年七月二十三日”印的铝合金箱子,从中捧出一卷古画,在装裱台上缓缓展开。父亲立在台前,凝视古画良久,才回头招手示意我过去。父亲的凝重审慎影响到了我,我轻手轻脚地走到装裱台前站定。父亲看着画卷问道:“你知道这幅画吗?”
我点点头:“赵佶的绢本《溪山秋色图》,设色清淡雅致,行笔稳健流畅,画面正中是宋徽宗著名的‘天下一人‘的画押和葫芦御印。’’’’”’’’”
父亲望着我说:“看来这些古迹珍本早已入了吾儿的心。自今日始,我们家昼夜都有八名安保人员守护,我修复一卷,安保人员运走一卷,然后送来待修复的第二卷。我粗略算计,这批传世国宝全部修复完毕,大概四年时间。作为普通人,很难如此大规模的接触传世精品,为父希望你珍惜这个机会,把所有名家大作细细临摹一遍。”
我知道父亲的良苦用心,范医生也提示过,说是最好通过一件事情,把我的注意力高度集中起来,只要坚持足够长时间,我就会从重度抑郁中走出来。我不忍心辜负父亲良苦用心,承诺会集中所有精力临摹这些传世之宝。
博物院派了一名摄影师,每天到父亲的工作室拍摄照片,记录揭裱过程的每一个环节。父亲告诉我,说这个建议是陈秉国在开会时提议的,他还特别提议进行到“揭画心”这道工序时,摄影师必须全程跟踪拍摄。
说到此处,父亲冷冷一笑,道是:“陈秉国美其名要为博物院保留图像资料,还要记录我精湛的揭裱技艺,其实是要监督防止我劈层。”
我问父亲,何为劈层?
父亲说:“宣纸至少由三层纸合成,如此一来,一幅古画便有可能被劈成三张,而好的宣纸甚至可以被劈出十层。”
我问道:“一幅画变三幅画,色彩和神韵不会受损吗?”
父亲说:“受损是必然的,古画劈层如同把一个人的精、气、神拆分开来,这些画大都是你外祖父倾尽毕生心血收藏的,你母亲的早逝也跟这些画作密切关联,即便是与你外祖父和母亲不相干,我又如何忍心毁了这些传世国宝的精气神呢?”
今天是《溪山秋色图》揭画心的工序,博物院派来的摄影师果然早早来了,他不停地按动相机快门,记录着揭画心的每一道程序。揭画心加上托画心用了整整一天时间,摄影师在父亲工作室“陪伴”一整天,直到画心挂上挑杆阴干。待摄影师离开后,我问父亲,《溪山秋色图》乃是绢本,绢本无层可劈,为什么还要派人来现场监督拍照?
父亲用毛巾擦拭着他那双干枯皙白的手,说道:“总不能只‘记录’纸本,不记录‘绢本’,那样做过于明显,这个陈秉国绝非善类,凡有防人之心,必有害人之意,这个人不值得吾儿为之牵绊。”
时值台北雨季,《溪山秋色图》湿水上墙后,足足十日才得干凅。上墙后,父亲便让我开始临摹。我置好画架,父亲将一张与《溪山秋色图》画心同样大小的宣纸递给我。我接过宣纸,卡在画架上,开始用淡墨勾勒布局。父亲站在我的身后,一声不吭地看着我作画。待我勾勒第二座远山山峰时,父亲叹一口气,说道:“比例错了。”
我将画笔扔进笔洗中,然后瘫坐进父亲常坐的那把鸡翅木太师椅中,愤愤地说:“我知道,您为了帮我治疗抑郁症,让我集中精力临摹真迹,我已经尽全力配合了,可我现在做不了画……我真的画不了。”
说完,我的眼泪一如既往地流下来,滴落在我的手背上,将手背上的一点墨迹晕开,泪水很快变成了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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