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一访清川
吉普车在黄土路上颠簸着,与李百福问过话的那个瘦高个坐在副驾驶位子上陷入沉思。后排坐着的三个人看到省委书记谭力严肃阴郁的表情,都没敢说话。
车子拐到沙子铺的公路上,谭力坐直了身子,才开口问身后戴蓝帽的矮胖子:“梁主任,你说我们刚才了解的这个李家庄的情况能代表清川县的基本情况吗?清川是不是都这样?”
后排被叫梁主任的人是省农委主任,叫梁功成。他坐直身体,又往前靠了靠说:“谭书记,既能代表也不能完全代表,但存在一定的普遍性,有许多村的情况可能比这个村的情况还差,吃了上顿没下顿,一家人盖一床被子的情况也是存在的。清川这个地方我了解,生活苦焦,人都朴实,吃苦耐劳,聪明勤俭。就是十年九旱,穷上加穷,再加上前些年人都把心思放在搞运动上,没心思搞生产,靠吃回销粮、救济过日子。”
谭力问:“你来过这个县?”
梁功成说:“我在这个县一九五三年任过县委书记,调离之后,三年困难时期跟着省委工作组来过一次,主要是下来了解清川县的缺粮问题。当时清川饿死人的现象很普遍,人人浮肿,肚皮透亮,眼窝塌陷,眼珠子凸出,腿肚子流黄水。回去后省委给清川县调了五千多万斤粮,主要解决家家断粮的问题。七五年我恢复工作后,又来过一次,还是了解农业生产和调拨返销粮的问题。”
谭力“哦”了一声:“这么说这个县一直是靠吃回销粮、靠救济过日子的?”
梁功成应承着说:“基本上是这样。除六〇年市场开放那几年稍好一些,基本上没啥变化。”
谭力叹息说:“怎么会这样?连起码的吃穿都解决不了,这么多年他们都在干什么?”
梁功成说:“运动,谭书记!越穷的地方形势越跟得紧,越爱搞运动;越爱搞运动的地方越穷、越落后,生活越紧困。我们省是全国最穷的省份,可搞运动、跟形势是最积极的。全省大部分县全靠吃回销粮,靠救济过日子。”
省委书记问一直没有插话的省委政策研究室主任方宁远:“方主任,你是搞政策研究的,你怎么看?”
方宁远迟疑了一下,推了下鼻梁上的黑边眼镜说:“除梁主任刚才说的这些主要原因外,还有个自然条件的问题。但现在要在人的思想和观念上彻底清除这种余毒与认识,不能只泛泛地在文章和口头上讨论真理标准问题,要结合实际出台新的政策,让穷困在实践实干中逐步解决与改变,要不我们省又会把真理标准问题的讨论,变相地搞成新的一种形式或说教,跟过去一样教条化、形式化、表面化。”
谭力说:“这种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之后,后仰在靠背上,双目紧闭,又陷入沉思之中。
吉普车进入清川县城,低矮的房屋,老旧的铺子,面无表情的行人,沿街墙壁上虽然刷了白灰,但隐约可见书写的“苦战两三年建成大寨县”与“誓死捍卫……坚决打击……”的标语口号从车窗一闪而过。司机放缓车速,头偏向车窗向行人打听清川县委怎么走,行人指点了路线后,吉普车一直向南,然后左转弯,驶进一个青砖的大门,再行进一段小坡道,开进了清川县委大院。秘书先跳下车,打开车门,让谭力下车,梁功成和方宁远也随后下了车。
县委传达室跑出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干部,打量着来人,客气地问:“你们是……”
秘书上前说:“省委谭书记来你们县下乡搞调查研究,你们领导在吗?”
那干部急忙上前两步说:“在,在开会,我去叫。”
谭力止住说:“先别叫,我们自己进去。”
但那干部还是小跑着朝前跑了去。
一行人一边往里走一边打量着清川县委大院。县委大院南北各一排砌了砖柱的瓦房,东面是一排六间四窗双开门的会议室,两边办公室前都砌了青砖的台阶,墙面刷得洁白;中间庭院青砖砌的花园里栽种着八九棵苹果树和梨树,树的缝隙里栽种着许多玫瑰花和牡丹花,只不过刚过冬季,花树还都散着干枝,花园的两边是行人走道。没过一阵,那传达室的干部和一个微胖的高个儿男子快步小跑过来,男子上前伸出双手握住谭力的手激动地说:“你好,谭书记,我叫龙千里,清川县委书记。”
谭力握了一下龙千里的手问:“你就是龙千里?你们在开会?”
龙千里说:“是,在开会。”
谭力问:“开什么会呀?”
龙千里回答说:“讨论农业生产方面的事情。谭书记,先到我办公室休息,洗脸喝水,我下来就汇报。”然后给那个接待干部说:“你让小吴到我隔壁办公室等着,有事我叫他。”
那接待干部答应着转身走了,一行人来到龙千里办公室。
这是个两间的办公室,办公室并不大,周围摆放着三组早期的木制老式沙发和茶几,两把木椅放在门左边的墙壁跟前,三抽的老式办公桌摆在左手窗前,办公桌后是套间的小门,正面墙上贴着毛主席和华国锋的画像。龙千里礼让谭力一行人坐下,自己给省上领导边添茶倒水边问:“谭书记刚过完春节就下来调研啊?”
谭力先把跟随的一行人介绍给龙千里,龙千里和他们谦敬地点着头,站在一旁征询地问:“谭书记,我把清川的情况向您汇报一下?”
谭力让龙千里坐下,随后问:“你们县现在有多少人口?耕地有多少啊?你坐下说。”
其他两个人这时都掏出了笔记本。龙千里退到木椅上坐下,回答说:“清川县总人口有四十二万一千多人,其中农业人口三十九万八千多人,城镇人口两万三千多人。全县耕地面积一百五十多万亩,农业人口占全县人口的百分之九十三点五左右,人均耕地三亩七分多一点。”
谭力问:“全县水利设施怎么样?水浇地能占多少?”
龙千里迟疑了一下,说:“清川大都是梁峁沟壑区,山大沟深,川水地较少,我刚到清川不到两个月,对具体的情况还不是了解得太透。这样,我让分管农业的康书记来汇报,您看可以吗,谭书记?”
谭力说:“可以,让他来。”
龙千里起身在门口喊来通讯员小吴,让他去叫康书记。省农委主任梁功成这时放下笔记本问:“是那个康怀礼吗?”
龙千里回答说:“是,是他。”
梁功成说:“他可是你们清川人的功臣啊,是个要粮书记。我之前的农委主任,就是现在的省委胡副书记说,七四年你们县的康怀礼为了给清川多要粮,急得差点给胡副书记跪下,眼泪汪汪地说,不给清川多拨两千万斤回销粮,清川就会有饿死人的危险,他没脸见清川人。那一年他硬是在胡副书记手上多要了两千五百万斤返销粮啊。”
龙千里附和说:“是,他跟我私下聊的时候,说他在县委分管农业,一年四件事,夏季抓小麦病虫害防治、观摩估产,秋季抓秋播和农田管理,冬季抓农田基建,春节前到省上要回销粮和救济款。”
一阵功夫,中等个头,憨态可掬的康怀礼进来了,龙千里做了介绍,谭力指了一下龙千里身旁的木椅,让康怀礼坐下,随后问:“你分管农业几年了?今年多大啊?”
康怀礼站起身说:“八年了,谭书记,我今年四十九岁。”
谭力示意让康怀礼坐下,问:“你是个要粮书记?”
康怀礼拘谨地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梁功成笑着说:“你放松说,不要拘谨,谭书记下来调研,主要是调查了解农业生产和农村生活实际情况的,你如实汇报。”
康怀礼坐直身子,两手放在膝盖上等领导问话。谭力呷了口茶,声音轻慢地问:“你一年从省上能要回多少斤返销粮?要了多少年?”
康怀礼说:“每年都在要,我刚到县委的时候第一年要了四千万斤,以后逐年增加,最多的一年达到七千八百万斤,去年要了五千六百万斤,都要了八年了。”
谭力笑着问:“今年还要吗?”
康怀礼说:“恐怕还得跑省里要,要不接不上秋粮的茬,全县人还得饿肚子。”
谭力放松语气说:“老这样要下去总不是办法,你们就没想别的办法使土地增产、向土地要粮?你们全县有多少耕地?水浇地多不多?水利工程都在发挥作用吗?”
康怀礼说:“全县土地面积一百五十多万亩,可耕地一百四十多万亩,川水地十一万亩,保灌面积九万两千多亩,目前千亩以上灌溉工程有二十四处,千亩以下小灌溉一千三百七十二处,都能正常使用,但要看雨水,干旱了水位下降小灌溉就抽不上来水。”
谭力问:“老康啊,你搞农业多年了,你说制约农业发展,造成广大农民生活困难的主要原因和症结在哪儿啊?”
康怀礼转脸看了一下龙千里,龙千里鼓励说:“你说,你是老农业了,谭书记想听实际情况。”
康怀礼略思索了一下说:“谭书记,我们这么多年把工作搞颠倒了,主要任务搞运动,次要工作抓生产,抓生产又没积极性和责任性,敷衍了事,得过且过,生产队在耕种上又不精耕细作,这人误地一时,地就误人一年,年年都这样,哪来的丰收和增产?再加上清川自古就是苦焦的地方,十年九旱,山大沟深,山薄地本来就增产困难,造成年年减产,农民年年不够吃,上年接不上下年,没办法。”
谭力严肃着脸问:“生活救济是不是年年也向省里要啊?”
康怀礼回答说:“是向省里要,每年要一二百万元,有时候要将近三百万,救济的军大衣、棉袄、解放鞋一年五六千套、几万双,发放给那些最困难、揭不开锅的社员,但这也是撒胡椒面,临时救急,那么一点钱咋够撒向全县?有些特别困难的农户一年就等着救济粮和救济款。在清川,甚至还流传着‘穿的黄衣裳,吃的供应粮。吃饱些,穿烂些,见了社干呻唤的’的口歌儿。”
谭力神情严肃地说:“常年这样下去,怎么能行啊?得想个彻底解决吃穿的办法,要让老百姓吃饱肚子,连老百姓的吃穿都解决不了,还要我们这些干部做啥?你说呢,龙千里同志?”
谭力把视线移向了龙千里,龙千里思忖了一下说:“我来清川将近两个月,下去了解实际情况的时候,在吊川公社陈家小庄转了几家,那几家的农民说,他们一年吃不上二斤青油,过个节用筷子蘸几滴生油滴到碗里,娃娃们实在谗得不行了,大人就往馍馍上抹一点攒了两三年的生猪油、撒点盐解谗;母亲和女儿外出时穿一条裤子,母亲出去了,女儿就出不了门,家家男女屁股和膝盖都补着大补丁,每一家常年不是饺团撒饭就是洋芋苜蓿麇馍。我跟康书记曾多次聊过这方面的问题,聊过后,我一直想一个问题,越想越觉得这不是办法,得另找出路,彻底解决群众的吃饭问题。但我也一直矛盾着,寻思着敢干不敢干?”
谭力鼓励龙千里:“你说,我们下来调查研究,就是想听听基层同志的意见。”
龙千里考虑了一下说:“要彻底解决清川的穷困,解决百姓的吃饭问题,恐怕要调整农民和土地的关系问题,谭书记。”
谭力坐直了身体,凝视着龙千里。梁功成和方宁远都把目光移到龙千里身上,怔怔地望着他。
谭力问:“怎么调?”
龙千里鼓起勇气说:“搞责任田,分田到组到户,实行定地、定产、定劳,超产奖励的办法,从根本上解决生产队懒散磨、等靠要、无责任性的状况,调动社员的积极性,从土地上要粮、要增产。”
谭力听后又靠在沙发上,移开目光沉思起来,在坐的都把目光转向谭力,房间里一下子静得出奇,谭力不由得想起这些年来国家走了许多曲折的弯路,他沉思良久之后,俯身端起茶杯呷了两口,用沉稳的语气说:
“我下来调查研究,也是想着寻找制约农业和农村工作的出路和办法,寻找一条解决全省人民摆脱穷困的路子,咱们陇东省是全国吃回销粮的大户,国家每年调拨给陇东省的回销粮达几十亿斤,最多时达到四十多亿斤。全省人均口粮不超三百斤,有的地县甚至不超二百斤,一年人均收入十二三块钱,工值仅三毛五六分钱,有的县一天挣工分只有几分钱,这能养活一家人吗?不挨饿,不外出讨饭才是怪事!但我们总不能老躺在国家的粮库里打转转、等靠要,让国家为我们陇东省经常拨算盘,毕竟现在形势好了嘛。我们一定要自己找出路、想办法,从根本上解决阻碍农业发展的问题,彻底解决群众的吃饭问题。”
谭力把目光转向省农委主任梁功成,语气肯定地说:“龙千里同志的这个想法很大胆,但很实际,过去虽然搞过‘三自一包、四大自由’,批判过,但批判过的东西不一定都是坏的东西,经过时间的过滤、打磨、检验,事物是可以转化的,实践是试金石,就让实践来检验吧。”
谭力又把目光转向龙千里和康怀礼:“你要搞责任制这个事,我看可以试,但我送你们俩四个字:只做不说。让实践说话,产量上见分晓。”
龙千里一下子站起身说:“感谢谭书记支持,给了我们基层尚方宝剑!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快一个月,始终绕不开,这下好了,有了您的支持,我们清川一定把这件关系民生的事干好,甩掉吃回销粮、靠救济过日子的帽子,干出成效!”
谭力笑着说:“看来这块石头压在你身上,很沉重啊。这也不奇怪,过去的事情把人搞怕了嘛!不过,你深思熟虑后的想法和胆识值得肯定,我希望你能成为有胆识、能打开局面的开创型县委书记。”
梁功成和方宁远都笑着点点头。
龙千里有点激动地说:“我本打算想偷着搞,但又顾虑中途被捅到上面去弄得半道夭折了,还惹出麻烦。”
梁功成笑着开玩笑说:“还是被搞怕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
房间已经昏暗了下来,康怀礼站起身走到门口拉着了日光灯。龙千里征询似的问省委书记:“谭书记,晚饭你看怎么安排,住宿是住在招待所还是……”
谭力说:“吃饭就在你们县委食堂,简单便饭,住处就住在你们县委客房。”
龙千里答应着说:“好,我让人就去准备,谭书记,你看明天怎么安排?”
谭力说:“明天上午再到你们城区生产队的农民家里看几家,听听他们的想法,吃过中午饭我们就到陇南去。不过你别提前安排,我走到哪算哪。”
龙千里点头答应着,又转身耳语着让康怀礼去安排晚饭和住宿。谭力和梁功成又向龙千里了解起了其他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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