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离情正苦
我给柳家大少奶奶又送了不少东西,她笑的合不拢嘴,当场就将一枚胸针别在衣襟的,还问我“洋气么?”我将她夸的心花怒放,这女人才慢吞吞地说“其实昨晚上我就跟我家老二说了呀,你随时去商会打电话都可以的呀。”如果我没来,她估计永远都不会说。
远东商会门前有两只石狮子,看着很瘆人。我走进商会内部,左手边是一整排红木柜台,后面站着职员,右手边坐着几个穿西装的人,忙忙碌碌。
我在原地等了会,才拦下了一位身边没人的男人,他穿着黑色皮衣,板着一张脸,“您好,我找柳先生。”
那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语气毫不客气,“你是什么人?”
这就是柳嫂子说的“说好了”?
我忙道,“我是他嫂子的朋友,有事来求他帮忙的。”
男人又看了我几秒,然后朝楼梯偏了偏头,“那你跟我来吧。”
我跟着他走到二楼,走廊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房门,黄铜标牌写着“会长室”“理事厅”“财务处”……
男人领我走到走廊尽头,那里有一扇双开门,门口还站着另一个男人,斜倚在墙边,嘴里叼着半截香烟。
他看到我们走近,笑道,“怎么又来了一个?二爷这桃花倒是年年开的旺啊。”
带我上来的男人沉声道,“别胡说。这是正经来求事儿的。”
皮衣男人敲门,里面传来回应,“进来吧。”
那男人进去了一会,接着又出来,侧身对我道,“进去。”
我走进会长室,室内很宽敞,窗帘拉开了一半,有股子烟味,房间中央铺着一张巨大的波斯地毯,在靠墙的真皮沙发上,坐着一个穿和服的女人。
紫色和服上打着一个“太鼓结”,她坐着,背脊不直,梳着日式发髻,插着珍珠发簪。当她抬起头,我几乎是倒吸一口凉气。
桥本遥香?
她看到我之后,原本凝重的脸也瞬间错愕,随即又变得奇怪起来,“王小姐?”她中文说的口音很重,远不如德语流利。
我看着她,一句不语。她怎么会在这?!她不是应该在巴黎吗?怎么会在中国?在上海?在远东商会?
“两位认识?”柳二爷忽然开口道,他靠在椅背上,目光在我和桥本之间逡巡。
桥本遥香立刻走向我,“何止是认识,”她用中文说,“我跟王小姐是老朋友了,对吧,王小姐?”
我用德语问,“你怎么会在这?”
桥本的脸色骤然变了,她冷笑一声,用德语回答,“不都是拜你所赐吗?”
拜我所赐…是因为审讯室那件事吗?可是后来没有任何人告知我这事如何解决,赫德里希没提过,所以发生了什么呢?我不是见她去了他的书房吗?
接着,她又切换回中文,“不知道二爷原来跟王小姐也这么熟。王小姐还真是广结人缘,在哪里都混得开呢。”
柳二爷似笑非笑道,“她是来打电话的。”
“打电话?”桥本挑眉,目光瞥向办公桌,“是给赫德里希上校打电话吗?”(德)
我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她变化真大。原先那种看似脆弱易碎的感觉消失了,现在满身韧劲。
她见我不答,笑道,“你是被他赶回来,然后来打电话求他回心转意的?”(德)
我也没否认,顺着她的话道,“是啊。”
桥本怔了会,一脸的警惕。
我没想与她过多纠缠。柳二爷在此刻下了逐客令,“桥本,刚才的事情我会重新考虑。现在,我还有其他要事,你先回去。”
桥本微微欠身,姿态依旧优雅,“还望柳会长深思熟虑。”说完,她步履平稳地离开了。
门被轻轻带上。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带着笑容转而说道,“会长您好。嫂子让我来这,她说您这有海外专线电话。”
柳二爷靠着椅背,目光落在我脸上,过了几秒,他才道,“她已经和我说过了。是很重要的朋友吧?值得你这么费心费神的跑一趟。”其实这个人没笑,但他的眼角比较弯,又喜欢眯眼,所以看起来很像在笑。
我点头,然后将口袋里的钱袋掏出来放到他的办公桌上,我求人办事,很有诚意吧?我打听过了,电话局一趟海外专线也才二十到三十大洋左右。我一大早就去银行换了钞票,又去银楼兑了现洋,还送了柳大少奶奶好些玩意,只希望这里的电话转接不要那么复杂。
“王小姐这是做什么?”
“这里是五十块大洋。”我说,“我知道二爷的电话是用来谈生意用的,也不曾借给过别人。现在看在嫂嫂的面上肯借我一用,我心里非常感激。二爷是远东商会的会长,这钱在您眼里或许不算什么。但这也是我的一份心意。一来是谢您肯割爱借我电话,二来是占用您谈生意的时间,总不能让您白白吃亏。”
柳二爷听完,脸色一变,也没应声。他看了我一会,接着起身到一侧的梨花木小几旁,上面有一个很大的转盘电话机和一个烟灰缸。
他旋开侧面的金属锁扣,然后从西装内袋里摸出一把黄铜钥匙,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转。
“咔嗒。”
一声轻响,锁开了。
做完这一切,他才走到旁边,“线路已经通了,直接拨号就行。”
我心头一喜,正要上前,他补了一句,“但有一点,用我的电话,需要当着我的面打。”
能打电话,已是万幸。我点点头,上前拿起电话机先拨通了国际台的号码,我告诉接线员我要转接到巴黎大区的总机,接着进入了漫长的等待。听柳家大少奶奶说一通打去国外的电话起码得等半个小时起步,我早就做好准备了。
手臂举酸了,就换一边。大概过了五六分钟,柳二爷给我倒了杯茶,说道,“不如坐着等。”
我客气的笑,“谢谢您,我站着就好了。”
又过了五六分钟,有点渴了,嘴唇干巴巴的。我忍不住喝了一口茶,有点焦躁。半个小时听起来倒没多久,但是光在这等的话就有点难熬,哼……快点的,再不接,就别要打了!
又过了两三分钟,杂音没了,一个法国女人说,“巴黎总机,请输号码。”
我将早已铭记于心的号码输入,进入了短暂的等待。这次很快,大概只过了两分钟,有人接了,“哪位?”
是约阿希姆的声音!
我有些紧张,“您好,我是王逐云。请帮我转上校听电话。”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两秒,约阿希姆说,“王小姐,日安。请稍等。”
等待的这几秒比刚才还要漫长。我心里估算着,从拨出到现在大概也就十几分钟,这确实比电话局要快上不少,五十大洋,你就光荣牺牲吧!
有人说话了,“宝贝?”
我一怔,竟有种想嚎啕大哭的冲动,隔着千山万水,终于听到他的声音了。
“嗯……是我!”
电话那头背景音有其它人的交谈声,他应该在忙,“你到中国了吗?”
我连忙说,“昨天早上就到了,但是这里海外电话线被日本人掐断了,现在才有办法给你打……”
“平安到了就好。”……“宝贝,一切都还好吗?”
……不好,呜呜。打个电话花了我好多钱,本来攒着可以多打几次的,但银行没办法一下子把我的马克全都换成大洋。如果每次都要五十大洋,那根本打不了几次!逐云的爸妈也不同意我离开,早上在餐桌上自己还死去活来的发疯……甚至还冲到厨房去拿菜刀,说“你们要逼死我了”!小妹以为我在国外被下了降头,说要找法师来给我驱魔。于是一整天,两位长辈都不肯跟我说话了,才第二天就闹成这样……只能做个心狠手辣的坏女人了,十天一到我就要走。
“好……”我捂住听筒,深吸一口气,“我很想你。”
他很轻很轻地叹息,“我也很想你,宝贝。”“可以准备回来了吗?”
“哼,”我轻哼,“急什么,没这么早呢,……两天。”“最近英语学得怎么样?”
“不好呢,星星小姐,”赫德里希切了英语,他的口音有点过于字正腔圆,很是刻板,“你不在我的身边,这些英文就变得跟英国人一样讨厌。”
我笑得眉眼弯弯,一抬头,却猛地与一双眼睛四目相对。柳二爷就静静的坐在那看着我……我僵了一下,连忙将脸朝向里边,“小赫呢,它怎么样?”
“它很好,吃好睡好,胖了一圈。等你回来就能看到。”
我嗯了一声,“我会尽早赶回来的。喔喔!这个电话你不要回拨,这个不是我的电话,所以你打回来我接不到……”
“王小姐,已经四分钟了。”
我话还没说完,柳二爷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我身边,我竟一点没察觉,而且他这句话说的也是英文!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回头,只见他一脸平静。
电话那头又传来声音,“谁在说话?”
我脑子“嗡”的一声,连忙切换回德语,“一个借我电话的……” 嫂嫂的朋友的老公的弟弟,用德语怎么说来着,一时情急,我脑袋短路了,“……朋友,分钟贵,我下次再找机会打给你。爱你。”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赫德里希用英文说,“我也爱你,宝贝。”
……好短啊,真的有四分钟吗?但是能听见他的声音,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挂断电话,我有些无奈地转过身。这位二爷刚才不是连自己的五十块大洋也不稀罕吗?这时候倒把时间掐的这么精准了?
“您会讲英文。”我干笑了一下,“抱歉,是我占线的时间太长了,我回去再拿点钱来……”
柳二爷打断,“我每次打都是十分钟起步,这不算什么。”
我愣了一下,有点语塞。我还以为是打太久太贵了,所以他才出声提醒。现在又跟我说“不算什么”?
“那今天真是谢谢您了。” 我定了定神,“我先回去了。”
“等等。”
我脚步一顿,回过头。
他瞥了一眼钱袋,“把你的钱拿回去。”
我有些尴尬,“这怎么能行呢?白白用您的电话……”
“并不是白用。” 柳二爷打断我,“一起吃个晚饭吧。”
我愕然抬头,简直不明所以。
柳二爷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嘴脸,“别误会。你是留洋回来的,该比旁人更懂欧洲那边的商情。我最近正好有些关于欧洲货源的疑问,你就当是……帮我解解疑惑。”
这个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远东商会做的是跨国生意,他作为会长,想了解欧洲现状,找我这个刚从那边回来的人打听,似乎说得过去。
但我心里依旧警铃微作。
见我犹豫,柳二爷又道,“怎么,王小姐连这个都不答应吗?”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径直走上前将钱袋拿回塞进口袋,“吃吧。”
-
柳二爷带我来的是一家位于法租界的酒楼,门面不算张扬,黑底金字的招牌上写着“九如”。
上了二楼,侍者引我们到一个靠窗带小露台的位置。视野很好,能看见楼下街道两旁的梧桐树,脑子里忽然想起一句词,“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怅然若失。刚才那通电话……真的好短啊!光说了一些有的没的,我看报纸才知道,九月二十七日,德日签订了《柏林公约》。他电话里的语气听起来淡淡的,我也没问问他好不好。他那边肯定很忙吧?也不知道下次打是什么时候了……下次再给他打电话,一定要把想说想问的话先写在纸上才行。不然一紧张,大脑就短路,白白浪费那么多时间。
“王小姐有心事?”
我回头,发现他正低头看菜单,像只是随口一问。
此时,空气中飘着一股辣椒的焦香。
“好香,”我看向其他桌上的那些红彤彤的菜,“这些是什么菜?”
“湖南菜。”
辣的?我眼睛一亮,“喔喔,我能吃辣。”
说完,我又忍不住朝窗外看了一眼,柳二爷的声音再次响起,“王小姐这些年在国外过得如何?与以前看起来,大为不同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以前见过逐云吗?但听这一口一个“王小姐”的,两人应该也不大熟,我应道,“挺好的。”
“确实挺好,”柳二爷笑道,“下午那通电话,应该是重要的人吧?否则,没有人会愿意拿五十块大洋,只为了打一通电话。”
当然重要……他对我,是很重要的。想到赫德里希,我心里一软,嘴角不自觉地微微弯起,轻轻“嗯”了一声,算是承认。
“爱你?”柳二爷忽然用英文道。
我抬眼看他。他神色如常,“不是吗?我这些年国外生意做多了,这点英文还是听得懂的。”
我脸上有些发热,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幸好这时,侍者开始上菜了。
一盘盘菜肴摆上桌:剁椒鱼头,辣椒炒肉,毛氏红烧肉,麻辣子鸡……
我两眼放光,也不再理会他说了什么,便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简直是入口即化,一道道的麻辣鲜香瞬间征服了我的味蕾,好幸福啊,好满足。我一定要多吃,不是有句话,多吃辣才能辣的出胡子…?虽然不再想与那几位少奶奶打麻将了。
我的脑海里不禁幻想出带赫德里希来这吃饭的画面,一个外国人,吃的满脸通红,鼻涕冒泡,那场面应该很壮观!
“王小姐还真是不拘小节……”
我没理会他,自己吃得欢畅。直到感觉胃里有些撑了,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筷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看着满桌残羹,思绪又开始放空。
吃饱了,倦意和满足感一起涌上来,满脑子都是赫德里希被辣的窘样,哎呀,他应该也能吃点辣的,之前给他做超辣的意大利面他都一声不吭的……隐约感觉柳二爷又对我说了什么,我没听清,“什么?”
柳二爷皱了皱眉,脸色难得地透出一丝不悦,“你在别人面前,都这样容易分神的吗?”
我刚想开口反驳,便听见楼梯方向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我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一行人正从楼梯口走上来,当我看清为首的那两人的面孔时,我瞬间呆住了。
左边那个,白衬衫领口扣得严,左袖开了半截,小臂、额角、身上多处都绑着绷带,正侧头与人说话,纪书仰还有一个少年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走路。
而右边那个……
穿着深蓝色中山装,头发剃得很短,脸颊比在莫阿比特监狱时饱满了一些,但眉眼间那股熟悉的清朗……
我立刻站起身,“湛生!”
廖湛生立刻回头,霎时,两人的眼眶都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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