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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上海滩


我哆嗦地点了支烟,但感觉身下仍在晃。当然,我已经下船了,所以晃的不是船,是我。

我夹着烟,提着箱子一步步往下挪,等站到陆地上,感觉身体止不住的发抖,我猛吸了一口烟,我还没来得及吐烟,就感觉胃里忽然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我弯下腰,连忙扶着旁边一个木箱,开始大吐特吐。

没什么东西能吐的,这二十六天在船上吃的东西很少,没有胃口。周围的人脚步匆匆,像是早就习以为常。吐完之后反而好多了。胃里空了,脑子也清醒了些。我直起身,擦了擦嘴角。我靠在木箱上,慢慢地抽了几口,整个人就清醒很多。

码头上起重机发出吱呀的声音,搬运工喊着号子,货物被抛来抛去,清晨,这里就已经很忙了。我掐灭烟头,提起我的行李箱绕开熙攘的人群,朝码头尽头走去。那里有一条小道,旁边立着牌子:海关公务通道。

前面零星排着几个西装革履或中山装的打扮的人,他们出示通行证,稽查员看一眼就挥手放行,轮到我时,我把通行证递了过去。

稽查漫不经心地接过通行证,扫了一眼后便顿住,接着抬起头仔细地打量着我,眼神奇怪。

他张了张嘴,突然回头朝里面喊:“诶,王稽查,您来!”

等了老半天王稽查才从后面踱步过来。他接过通行证,然后先看了我一眼,再仔仔细细的看着通行证,端详老久,以前没见过似的。

“哈,是真的。”他把通行证递还给先前的稽查,“快点让她过去。”

稽查在通行证上盖了个章,递还给我,侧身让开了路。

就这样通过了海关,没有开箱检查,没有盘问。站在通道出口,我停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就是上海,1940年的上海。

这会是清晨,天刚蒙蒙亮,灰扑扑的。码头上,几个搬运工蹲在缆桩旁抽烟,早班的电车从外滩那边开过来,叮叮当当。黄包车也不多,偶尔过来一辆,车轮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除了从码头涌出来的这一批人,街上行人寥寥。我看见了两个穿阴丹士林蓝布旗袍的女学生,腋下夹着书本,低着头匆匆走过,更远处,汇丰银行那高大的罗马柱底还蜷着一个乞丐,盖着破麻袋。几个印度巡捕,缠着红头巾在街角懒散地踱步,几步之外,是穿着黄呢军服警惕看向四周的日本宪兵。

等了很久才等到一辆黄包车,“小姐,侬要去啥地方呀?”

我愣了几秒,听上海话有点费劲。

我不知道逐云家的具体地址,这会也没人来接我,只听书仰提起过“云章”两个字。我边想边说,“去绸缎庄,云章……云章绸缎庄。”

车夫道,“云章呀,法租界那块是不?霞飞路?”

我沉吟了一下,“是吧。”

“好嘞!”车夫爽快地应声,放下车辕,“小姐坐稳当,阿拉这就走。”

…………

车子在一家气派的铺子前停下。车夫擦着汗,指着门楣上两个鎏金大字。“小姐,云章到了。”

我道谢后付了钱,提着箱子下车。铺子还没开门,我站在门口,仰头看着“云章”二字,敦厚稳重。这铺子三层楼高,中西合璧的样式。

我把箱子放在脚边,靠在墙壁上等着开门,对面咖啡馆开了门,卖报的小孩很早就出来工作了,扯着嗓子喊,“申报!新闻报!”电车的声音由远及近,过了很久,行人多起来了。

这里跟国外完全不同,但却很熟悉。

又等了大概一个钟头,隔壁钟表行都开了门。穿西装的老板在门口挂营业牌子的时候还看了我一眼,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响起:

“阿姐,买绸缎呀?”

我转过头。是一个看起来十四五岁的小丫头,手里拿着块抹布,她看到我,先是一呆,然后上下打量着我,表情变得有点害羞紧张,“小姐,买绸缎呀……”

我看着她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忽然想起了修道院的小修女,我冲她微笑了一下,“我找王老板。”

小丫头立刻抬起头,疑惑道,“您是?”

“我是他女儿。”

……

逐云母亲的手很软,身上有股桂花的香气。她将我紧紧搂在怀里,这种源于长辈的拥抱,我已许久不曾体验过。我闭上眼睛,把她当成了我自己的妈妈,“妈妈,妈妈,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王母宽慰地拍着我的背,“我的囡囡,在外面吃了多少苦。”

她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问我路上顺不顺利,身体好不好,有没有生病,在那边怎么过的,寄出去的信怎么都不回之类。我仔细看她,逐云的眉眼其实并不太像母亲,王母的五官比较深邃。逐云更像此刻坐在太师椅上抽着水烟的父亲。

父亲“咕噜咕噜”吸了几口烟,咳嗽了一声,终于开口,“回来也好。外头兵荒马乱,不太平。书么,”“读得半差不差也就够了。回来跟我们一起看铺子,安稳。”

他像是自言自语,“老大(指我哥哥)不着家,妹子倒回来了,这下也不愁了。”

母亲擦擦眼泪,“你别看你爹爹面冷,他心里是热的。你不在家这几年,他常常睡不好觉,担心你……”

正说着,刚才那个小丫头又跑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个人。

先进来的是两个年轻女孩。打头的剪着利落的齐耳短发,穿工装短褂配卡其布长裤,裤脚卷到脚踝,露出一双旧皮靴,走路带风,一个活脱脱假小子,她走上来拉我的手,“阿姐!你回来啦。”

叫我阿姐,那应该是我的妹妹。

另一个女孩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大十几岁,罗马卷,穿蕾丝镶边的洋装,领口系着蝴蝶结,刚才在门口跟我说话的那个小丫头挪到她旁边,小声道,“诗语姐,你看,我们小姐……好漂亮呢。”

人一下子多了起来,我的脑袋开始嗡嗡作响,完全不知道这些人谁是谁,只能全程干笑,“回来了,嗯,回来了。”

诗语走上前来,勉强的笑,“逐云姐,一路辛苦了。”……“书仰哥有跟你一块回来吗?”

我摇头,“他回了,但我们不是同一艘船,应该晚些时候会到。”

诗语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点了点头,“那就好。”

我连忙转身,拎过脚边的两个手提箱。

“对了,我带了些小东西回来。”  我边说边蹲下,打开箱子上的锁扣。

自己那个箱子开完了,再开赫德里希的。箱盖掀开,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的东西露了出来,我一呆,说不出话。

丝绒衬布上,丝巾、珠宝、法式香水、化妆品、瑞士腕表……这种小小的,昂贵的东西装满一整个箱子。

我哪有钱买这些?我怎么交代!

“我做德语老师,还兼职教人画画,攒了些钱。这些……都不大贵的。”

我将东西都分了出去,小妹和小丫头眼睛都看直了,两个小女孩蹲在箱子边哇地一声,一脸兴奋。小妹打开香水瓶盖小心地嗅了嗅,不可置信道,“学德语已经这么赚钱了吗?”

这天上午一共见了八九个人,除了父母,印象最深的是两个小丫头。然后是逐云哥哥的儿子,(哥哥去了苏北,王父说去年才走,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不想守着绸缎庄苟安,打着‘移民垦荒’的幌子走的,一路辗转到了根据地,现在跟着部队在前线打仗,前阵子还托人捎回口信,各种问安之后还说了很多话,总之就是一个意思,不把鬼子赶出中国就不回来。)逐云的嫂嫂,逐云的亲妹妹(都叫她冰冰)她对“外国”很是感兴趣,另一个是家里帮佣的女儿阿雯,就是早上在门口第一个见到我的那个小丫头,很喜欢我,很亲近,母亲特许阿雯下午不用干活,陪着冰冰和我一起玩。

于是,两个小丫头就围着两个行李箱研究了大半天,两个人叽叽喳喳,非常活泼。

那位诗语小姐安静些,我给她了一枚胸针和耳环,她应该喜欢,但又看起来心事重重,丢下一句,“我先回了。回去准备接书仰哥回来。”  后便走了。

店铺今天很早打烊,晚饭前母亲先拉着我说话,“这几年,家里也不太平。”“姓傅的三番四次来找茬,查税、查货、说咱们的消防不合规……”“好在老天有眼,据说他死在了外国,那翻译后来也调走了,这才消停了些。你爹爹嘴上不说,心里是松了一大口气。”

我静静地听着,通过她的话拼凑着这个家庭这些年来的波折。她的意思很明白,外面风雨飘摇,家里也并非净土,能平安团圆已是万幸。

“如今你回来了,就多听听爹爹的话,顺着他。”

我点点头,“知道了。我会听爸的话。”

晚餐中则是王父对我说话,“绸缎庄的生意看着简单,里面的门道深得很。料子产地、成色鉴别、季节行情、客人脾性,还有跟各路供货商、掮客打交道,都得慢慢摸熟。”“用心学,家里安稳了,你再跟纪家那小子把婚事办了,他们纪家的账目更复杂些,你正好用得上。”

我低声道,“爸,我跟书仰在外国就已经说清楚了,娃娃亲如今不作数了。”

王父先是一愣,眉头拧了起来,“不作数了?为什么?”  “纪家小子欺负你了?还是你在那边认识了别的什么人?”

我摇了摇头。“没有,在外面久了,很多事情就不一样了。”

王父沉默了很久,就在我以为他生气的时候,他倒摆手。“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拿主意也好。”  他竟如此轻易地将这桩娃娃亲一笔带过,转而叮嘱起另一件事,“你带回来的那些洋货,自己收好,轻易不要拿出来显摆。如今上海滩,巡捕房里一半是法国人、红头阿三,一半是日本人。做生意难,做人更要低调,千万不能出风头,惹人眼红,知道吗?”

我忙点头,“知道了。”

饭后是嫂嫂同我说话,“阿云,打两圈麻将松快松快?”嫂嫂姓周,白皮肤,瓜子脸,杏仁眼,嘴角有颗小红痣,美得很,“诗语刚才不是回去了吗?柳家今晚有牌局,她家大少奶奶特意叫我来,三缺一,让我务必带你去凑个手,也让大家见见你这留洋回来的才女。”

我本想推辞,但母亲也在旁边帮腔,“去吧去吧,跟你嫂嫂去玩玩,认认人。”

于是我们一同去了柳家,这里比我家气派不少,是一整座西式宅子。

牌局设在客厅里,留声机里放着《天涯歌女》,麻将桌边已经坐了两位少奶奶。

我生怕叫错,于是便尽量少说话,多听,多笑,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麻将牌上。

“哗啦啦——”

象牙麻将牌磕碰在一起,我是嫂嫂的下家,对面是柳家大少奶奶,上家是何家少奶奶。

柳家大少奶奶先开了口,“逐云这趟回来,真是越发标致了。这些年在国外……哎哟,是在德国吧?听我家那口子说,那边现在乱成一锅粥了,炸弹跟不要钱似的往下扔,你能好好回来,真是天大的福气。”

我笑道,“还好,住在乡下,日子算安稳。”

“安稳?”何家少奶奶道,“我家先生洋行里有伙计刚从欧洲回来,说国外夜里头的爆炸声,能传到十几里地外,你一个姑娘家,孤身在外,就不怕遇到啥麻烦事呀?”

“碰,”嫂嫂截了张东风,“说这些!逐云能平平安安回来,就是天大的好事。”

柳大少奶奶转而朝向何少奶奶道,“何嫂子,你家那批洋布生意怎么样了?前儿听人说,吴淞口的关卡查得严,好多货都被扣下了,是伐?”

何家少奶奶的脸色立刻垮了下来,将一张南风用力丢出去,“别提了,亏得血本无归!日本人说扣就扣,连张像样的凭据都不给,只丢了几张破条子。找谁说理去?还是你家好,做的是珠宝生意,东西小,藏起来方便。不像我们,一堆洋布占地方,目标大得嘞,就是想躲也躲不掉。”

柳家大少奶奶听了很得意,“那是。也不看看我家老二是谁。”

何家少奶奶连忙奉承,“那是那是,柳嫂子你家现在可是风光无限,往后可得多照应照应我们这些小门小户呀。”

柳家大少奶奶被捧得舒坦,瞥了我一眼,“逐云,你跟纪少的事怎么样了?当年你俩一块儿出去读书,可是霞飞路上人人羡慕的金童玉女。怎么这趟回来,没见着他人影?”

“吃。”  我冲她笑了一下,淡淡地说,“乱世里,各自保命尚且不易,哪还顾得上那些儿女情长。”

“儿女情长?”柳家大少奶奶八卦之火没灭。她眼珠一转,换了个话题,“哎呀,你们晓得伐?就是那个姓孙的女人,前阵子不知道攀上了法租界哪个洋人,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

何家少奶奶抬眼看我们,“你们知道她说的谁?百乐门原来那个舞女,孙玉秋!”

“可不是她,”柳大少奶奶憋嘴,“天天穿金戴银的,进出租界都走特权通道,连日本人见了她,都客客气气的。前儿我家那口子有批货卡在关卡,好说歹说都没用,她轻飘飘一句话,就给放行了。”

我下意识道,“那不是帮……”  话音未落,嫂嫂睨了我一眼。

柳大少奶奶皱眉追问,“帮什么?”

我立刻住嘴,摇了摇头。

柳大少奶奶继续,“害得我家先生为了这事,前前后后陪了好几桌酒,低声下气,搅得家里一团糟。你们说,这叫什么事?”

嫂嫂也跟着皱起眉,摇着头叹气,“靠着洋人作威作福,早晚要栽跟头的。”

何家少奶奶连连点头附和,“谁说不是呢,现在这世道,真是阿猫阿狗攀上点关系,就能骑到别人头上了。一点体面都不要。”

“各有各的缘法。”嫂嫂打圆场,“算了,别为这种人生气。你家那批江西来的上好瓷器,能顺顺当当出去就好了。这兵荒马乱的,出货进货都不容易。”

柳大少奶奶的眉头拧成了疙瘩,“现在这水路陆路,哪里不卡得死死的?稽查、税卡、还有那些扛着枪的丘八,烦也烦死了!要不是我们家老二……”

何少奶奶温温柔柔地接上,“我们也是焦头烂额。电话打到港口,十次有八次接不通,急死个人。还是你家二爷有本事,说起来,我老家有个妹妹,还没婚配……”

柳大少奶奶打断她,“你那老家妹妹,要是有逐云这么标志,倒是可以引来我见上一见。”

我应付地笑了下,“……电话现在这么难打吗?”

牌桌上正说得热闹的三人都是一愣,齐齐看向我。

我解释道,“我昨天还想给……在欧洲的同学打个电话报平安的。”

柳家大少奶奶“嗐”了一声,“家里电话随便你打,国外就算了,电话局停了好几天了,听说是日本人要查什么‘反日通共’的消息,把租界里通往外面的线路全掐了。现在除了日租界那边他们自己的电话还能勉强打通,别处的—”

我打出一张牌,“……那这可真是麻烦了。”

过了一会,柳家大少奶奶手肘轻轻撞了撞我的胳膊,笑道,“小云格要真急着给同学打电话,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我家老二商会里倒有一部专线电话,据说能直接拨出去。你要是真想打,不如我回头跟他说一声?”

我欣喜地问,“可以吗?”

嫂嫂先一步开口,“说不定过几天线路就恢复了。先打牌,先打牌!莫想这些烦心事了,难得聚在一起松快松快。”

她说着,又碰了一张牌。

“自摸。清一色。”

嫂嫂推倒了面前的牌。她笑着看向大家,仿佛刚才那些关于战争、关于生意、牢骚,都只是牌桌上最寻常不过的佐料,随风就散了。

就在这时,门外隐约传来汽车停下的声音。一阵冷风吹了进来。

先进来的是柳诗语,她的目光飞快地在花厅里扫了一圈,最后停在我身上。身后跟着一个穿白细条纹西装的男人,面容清隽,一脸镇静优游。

几个人看过去,都微微颔首。

此刻,何少奶奶说,“二爷带你家小妹上哪去,这么晚才回。”

二爷?是她家里的老二吗?可以往国外打电话的那一位?如果顺利的话,是不是可以通过这位二爷的电话打出去?我……我想他,我想跟他打电话。

我定了定神,也学着他们冲这位二爷微笑点头。

柳二爷的目光淡淡扫过几个女人,最后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不作回应,径直越过我们转身就往楼上而去。

何家少奶奶讪讪地笑了笑,“二爷今天这是心情不大好呀?”

柳诗语已经走到我身边,闻言轻哼了一声,“我二哥一直都这样,何嫂嫂是第一天知道?”

牌局散了。女人们移步到沙发上休息。柳大少奶奶还特意让佣人端来了冰糖炖雪梨和八宝饭,以示招待。

柳诗语紧挨着我坐下,然后开始拐弯抹角地缠着我问东问西。

“逐云姐,德国大学图书馆很大吗?书仰哥哥喜欢去那里看书吗?”

“你们平时都聊些什么呀?他提起过上海吗?提起过什么人吗?”

“那边冬天是不是特别冷?书仰哥哥的咳嗽,到了那边有没有好一些?”

我极有耐心的一一回答,但全是编的。

夜色渐深,嫂嫂起身告辞,我就随她一同回去。

王家是一栋红砖小洋楼,我回到二楼的卧房后洗漱了一下,便开始认真的打量起这里。

房间墙面刷着奶白色的漆,床边放着一个大书柜,一半摆着中文的新文学著作,另一半是德文的哲学、历史书籍,尼采、康德、黑格尔,还有几本关于欧洲艺术史的厚重图册。书架上除了书,还有一个黄铜望远镜,旁边散落着几幅速写,有上海外滩的船帆,苏北的麦田,书柜旁边的墙壁贴着一张《论持久战》的油印本。

书桌上方挂着一个相框,里面是一家五口的合影,逐云看起来很小,大概只有十二三岁。

抽屉里放着很多信,我抽出来仔细翻看,发现大多是没寄出去的信,或者说,是被退回来的,看地址是寄给报社的。

“伪政府甘为日寇鹰犬,所谓‘大东亚共荣’,不过是欺世盗名的谎言,华夏儿女当……”

另一封写道:“租界不是世外桃源,霞飞路的霓虹灯下,是无数同胞的血泪。今日缄默,明日便无立锥之地!愿诸君醒一醒,莫做待宰羔羊,莫让三尺之躯,葬于异族之手!”(“醒一醒”三个字被反复描了好几遍)

好多好多,全都是这样的内容,看的人热血沸腾,但全部被一一退回来了。

王逐云……是个很厉害的女孩。

我的心黯然着,些许惭愧。

思绪正纷乱时,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囡囡,睡了吗?”

是王母的声音。我连忙把信笺塞回抽屉,“还没,妈妈,进来吧。”

门被推开,母亲端着一个托盘进来,“刚从柳家回来,怕是净吃些零嘴填肚子了。”她把托盘放在书桌上,“这莲子羹是厨房炖了一下午的,你尝尝,清火安神。”

我其实在柳家吃了不少,但却不想扫母亲的兴。就接过碗舀了一口,“好喝,甜甜的。”

母亲在床沿坐下看着这个房间,“你的房间还是走的时候模样,”“我和你爹都没敢动。你哥走之前,还常来这儿坐坐,说看着你这些书,就像你还在家里似的。”

她叹了口气,“你爹这几日总念叨,说日本人三天两头来要布,不给不行,给了又拿不到几个钱,真是熬心。”

我放下汤匙,“哥最近有信来吗?”

母亲点头,“昨天刚收到一封。说苏北那边天冷得早,棉衣不够穿,还说最近打得紧,让咱们别惦记。”她抬手擦了擦眼角,“他一个人在外头,我这心就没放下过。”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她忽然看向我,“囡囡,你是不是不想去绸缎庄帮衬你爹?若真是不想……妈托人去问问,租界里的洋行总还缺个翻译的。会讲英语伐?又留过洋,这事很好办。”

我放下碗,原本在巴黎反复演练过无数遍的话,此刻说出来竟磕磕绊绊,“妈,德国人一直在打仗,我后来……去了巴黎。”

母亲点点头,没说话,只是温柔地看着我,温柔得让我几乎要退缩。

我深吸一口气,“瑞士知道吗?瑞士的日内瓦,红十字会开设了研修班,专教战地救护和国际救援的。女儿要去报名。”

我只看见王母的脸,一点点失去血色,变得苍白如纸。

我不敢看她,“这一去,怕是十年之内,难回来了。”

终于说完了。我缓缓抬起头,正对上她骤然泛红的眼眶。

我的心咯噔一下,那些在巴黎反复演练的措辞,那些关于“为国效力”“救护同胞”的冠冕堂皇,此刻竟一句也说不出口。我只会慌乱地喊,“妈妈……”

母亲抬手抹了抹眼角,“这些话你跟你爹说过吗?”

“没有。”我摇头,“爸爸很严厉。想着找个机会再跟他说。”

“不必说了,”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你说或不说,他都不会让你去的!”

她的手攥得很紧,“囡囡啊,你哥已经在前线九死一生了,你要是再走,让我和你爹怎么活?”

“妈妈,我不是去打仗……”

“那也不行!”母亲打断我,“国外到处都在打仗,炮弹又不长眼睛!你一个姑娘家,孤身在外,受了委屈找谁去?妈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求你平平安安待在身边,不好吗?”

我上大学的时候老妈也哭过,她舍不得我。此刻我看着她哭,心里也很难受。抽屉里信笺里的豪情壮志,那些属于王逐云的东西,此刻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可我不是她……

我要回到我爱的人的身边,不仅仅是因为我答应过他,更是因为我爱他。

我闭上眼,再睁开时,声音已经平静下来,

“妈,我去意已决。”

………

我一直安抚着她,不再回答她的好或不好的问题。后来我让妈妈带着莲子羹出去,说自己想休息。

她就出去了,门被轻轻带上,外面还有哭声。

我靠在窗边点了支烟,心里却愈发的悲凉。

原先以为回来简单交代清楚再赶回去就好了,最多留十天。我是九月十七日从巴黎启程的,十月十三日抵达的上海,如果十月二十五日启程返回巴黎的话,那么距离十二月月二十五日,还有足足六十天。肯定能赶到的。

尽管内心再动容,也没办法。

我要走。

这是我不变的决心。

第二天清晨,我简单洗漱后下楼,餐厅里,长餐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白粥、油条、小笼包、酱菜,还有一碟煎蛋,中国胃看到这些很满意。

但我一坐到椅子上,就察觉气氛不对。

母亲坐在我对面,脸色苍白的像一夜未眠。她低着头,用筷子拨弄着面前的一小碟酱黄瓜,心不在焉。

父亲坐在主位,他面前的《申报》展开着,还透过镜片看了我一眼。

小妹坐在我斜对面,小口小口地咬着油条,身上香香的,喷的是我带回来的“Femme”。

我低下头,舀了一勺白粥送入口中。

就在这时,父亲放下了报纸呷了一口茶,

“这些洋人,真有意思。”他忽然开口,

他掀了掀眼皮,“德国菜不好吃也就算了,人还这么激进,戾气深重,讲什么‘生存空间’,实则是强盗逻辑,失了文明国家的体统。法国人……如今看来也是外强中干。”

他顿了顿,将手里的报纸叠得方方正正,搁在餐桌的一角,然后看我,“报纸上天天讲,红十字会忙个不停,救伤兵,救难民。可战争的机器一旦开动,光靠慈善施舍,救得过来吗?杯水车薪罢了。今儿捐钱明儿捐物,看着热闹,可又能救得完多少人?不过是做些表面功夫,博个名声罢了。”

“阿囡,你在那种地方待了那么久,见识了那些做派。阿爹要问你,你的心思,有没有被那些极端的东西影响?”

“我们王家,世代经商,讲究的是和气生财、根基稳当,最要紧的是明辨是非,知道哪里是家,哪里是安身立命的根本。你整日和那些金发碧眼的人混在一处,听着他们满口的‘新秩序’,莫不是心也跟着偏了?”

“账房的陈先生年纪大了,下个月就要回绍兴的老家养老。家里的绸缎庄总不能缺了人手。你从今日起,就去庄子里学看铺,学着盘货、记账、招呼客人。”

“要是嫌庄子闷也没事。你不是喜欢和洋人打交道吗?也成。码头船行的王经理与我也有些交情。你去那里学做账,那里是柳二爷的地盘,我打过招呼了,看在我的面子上,不会让你吃太多苦头。”

“你好好学个两年三年,把绸缎庄和船厂的账目都摸透了,便能独当一面。女孩子家,终究不用抛头露面去掺和那些风花雪月的事,安安稳稳守着家里的生意才是正途。”

“婚事再提提吧。纪家是传承了百年的杏林望族。这样的人家,门第清白,家风严谨……昨日的话当我没说。”

“听纪老爷子说,昨夜里书仰回来了。你学好了做账的本事,将来嫁过去做了纪家少奶奶,也好帮着打理药铺的账目,里外都能撑得起场面,岂不比在外面漂泊冒险、担惊受怕强?”

餐厅里一片死寂。

我低着头,看着碗里的白粥,感觉浑身无力,直到小妹轻轻拉了拉我的袖子,小声问,“阿姐,你还吃么?”

我才猛地回过神来。我松开无意识间皱紧的眉头,想长篇大论的反驳,但……

“洋人是狼子野心,但红十字会不是表面功夫。”我看着王父沉下的脸色,平静地说,“纪家的招牌再亮,也都是别人的荣光,与我有什么干系啊?”

“这世上的路,总不能都由着别人替我选。”

……

“爸别要说了,再说这些,就是逼我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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