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困境

月上柳梢，山树摇曳。

元曜一路穿过寺庙，去往后山，他在山路上踽踽独行，徘徊不定。他也不知道要去哪儿，就随意乱走，幸好一路上没有遇见僧人，不然他一身女装，涂脂抹粉，三更半夜满寺转悠，就很难解释清楚。

山路崎岖，脚下不平，转经轮在衣袖里晃荡，让元曜觉得不舒服。他便在一处山石边停下脚步，把转经轮放入装馒头的花布包袱里，又把包袱挂在肩上。

忙完这一切，元曜不经意间抬头，但见月光下，竹林中，站着一位身形高大，容貌俊美的青年。

青年高鼻深目，脸如刀削，深邃的双眼十分迷人。他穿着一身普通的麻布衣服，虽然服饰简单，但更加凸显出他容颜俊美，气质出尘。

元曜心念一动，猜测青年十有八九就是伽罗。亲眼看见，元曜才意识到，昙摩伽罗和眼前的伽罗虽然都是俊美的异国青年，长相却是不一样的。

元曜心中害怕，拔腿想跑。但是，他又想起自己当鱼饵来后山晃悠，不就是为了找到伽罗吗？现在很幸运，又很不幸地，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呀。

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一时之间，元曜僵立在了原地。

伽罗没有看见元曜，他站在月光下沉思，连夜风带起竹叶拂过他俊美如雕塑的脸庞都没有察觉，他的整个人，整颗心，仿佛陷入了自己的世界。

元曜远远地望着伽罗，想起了韦非烟的遭遇，还有无辜饿死的女子，他心生怜悯，继而愤怒。愤怒之中，便产生了勇气，元曜把心一横，提起裙摆，走向伽罗。

元曜的计划是，走过去搭话，确定他是不是伽罗。毕竟，法云寺的客舍里还住着一些游玩的达官显贵，文人墨客，其中也有异国之人。也有十之一二的可能性，这人不是伽罗，而是晚上睡不着，来后山散步的异国住客。

一旦确定他是伽罗，那么元曜就准备拿出转经轮，念诵六字真言咒。——虽然不知道有什么作用，但是白姬和昙摩伽罗就是这么交代的。

元曜刚走到伽罗的面前，要开口问话。

伽罗如梦初醒，回过神来，他看见元曜，眼前顿时一亮，道：“摩耶，你怎么在这儿？我到处找你，都找不到。快急死我了！”

元曜心中一惊。

伽罗伸手拉住元曜的手，道：“摩耶，外面太危险，我们回去。”

元曜急忙挣脱，道：“不要拉拉扯扯！”

元曜此刻已经确定眼前的人就是韦非烟遇见的伽罗。

“摩耶，你怎么了？”

伽罗委屈地道。

元曜没好气地道：“你看清楚，小生不是摩耶！小生是男子，只是穿了女装……而已。”

最后一句话，元曜自知理亏，底气不足，说得越来越小声。

伽罗却仿佛看不见一切真相，没察觉小书生是男子。或者说，他只能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一切。

伽罗宠溺地笑了，道：“摩耶，你这是在玩什么换装游戏吗？行行行，你是男子。走，我们回去。”

伽罗伸手拉住元曜，拥着他往竹林中走去。

元曜暗道不妙。

伽罗比元曜身形高大，且孔武有力，元曜没有他力气大，根本挣脱不开，被强迫着往前走。

不多时，竹林中就出现了一片幽静的池塘，一座浮桥，一处小屋。

一切跟韦非烟描述得一模一样，池塘里寸草不生，毫无生机，没有莲荷，也没有浮萍。

元曜知道，绝不能过那座浮桥。如果过去了，就出不来了。

念及自此，元曜急忙伸手去翻包袱里的转经轮。他打算在过浮桥之前，转动转经轮，念诵六字真言。

元曜摸出转经轮，拿在手里，转动了一下。

“唵叭咪吽嘛呢——”

元曜念完后，才意识到不对。

“嘛呢唵叭咪？少了一个字，还是不对！叭咪吽嘛呢唵？也不对……”

元曜忘记了六字真言怎么念。

心中越着急，元曜就越想不起来正确的念法，紧张得额头上满是汗水。

伽罗看得愣住了，继而关切地道：“摩耶，你在干什么呢？你怎么有点疯魔的样子，是不是生病了？”

因为担心摩耶的身体，想要回小屋照顾她，伽罗加大了力量，一把横抱起元曜，要抱他走过浮桥。

被一个男子拦腰抱起，元曜心中羞愤，便奋力挣扎。

虽然小书生力气不大，但也是一个高大的男子，他奋力挣扎之下，也让正在走浮桥的伽罗身形不稳，脚下一个趔趄。

然后，小书生就噗通一声，掉下池塘了。

小书生最近正在跟渔夫阿陆学游泳，因为没空常去阿陆家，所以还没彻底学会，但也半会不会。只见他飘上来一下，扑腾了一会儿，又沉下去了。不一会儿，他又手忙脚乱地飘上来了。但是，没浮动两下，又沉下去了。

没有办法，求生是本能，元曜只好冲着浮桥上看得愣住了的伽罗道：“救命——救救小生——”

伽罗急忙跳下水中，去救元曜。

一番折腾下来，元曜呛了好些水，只剩了半条命。他被伽罗救到了小屋里，十分绝望地躺着。因为溺水，他拿在手里的转经轮不见了，在水中挣扎求生时，肩膀上装馒头的包袱也没了。

一切都被自己搞得一团糟。

元曜面如死灰，心灰意冷地躺着。

伽罗正在生一炉炭火，准备烘烤两人打湿的衣服。

想到了什么，元曜直挺挺地坐起，去找刚脱下的外衣，摸胸前的口袋。——那里面放着白姬给的纸人。

这是元曜此时唯一的希望了。

谁知，纸人也指望不上了。

纸人湿漉漉的，断成了两半。

元曜不死心地去拼接，一边拼接，一边道：“白姬，你还能看见吗？你还能听见吗？！小生该怎么办呀？”

湿纸人毫无反应。

元曜只好把纸人放在一边。

因为刚溺水，还没恢复过来，身体还很虚弱，元曜又躺下了。

此时此刻，元曜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元曜望向正在炉火边烘烤衣服的伽罗。

失去了一切指望，也没有了任何指引，元曜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去探知一切谜团的真相。

元曜静下心来，仔细打量伽罗。

只要用心，元曜能够分辨人类与妖鬼。一开始，心中只惦记着完成白姬交代的任务，再加上忐忑、恐惧、愤怒这些情绪充盈脑海，他都没有看清楚伽罗是什么。

现在，已然身处在小屋，无法逃出生天，元曜想先确认伽罗是人是妖。

这一看之下，元曜顿时心中疑惑。

伽罗既不是人，也不是妖鬼，更不是神佛，他是元曜以前没有见过的一种灵体。元曜只能看出，伽罗不是人类，而是一种灵体，但又不是鬼魂。因为鬼魂没有丝毫生气，更阴冷一些。

伽罗却是活的，甚至还有一些生灵的温度。虽然有生灵的温度，却又不是妖。

这让元曜迷惑不解。

元曜试着用语言沟通。

“伽罗，你是什么？你来自哪里？”

伽罗道：“摩耶，你糊涂了？为什么问这些奇怪的问题？”

接下来，无论元曜怎么询问，都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答案。就跟韦非烟的描述一样，无法和伽罗沟通，伽罗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看不清周围的一切。

溺水之后，浑身湿透，元曜脱下了湿透的衣服，让伽罗帮忙烘干。

因为同为男子，不需避讳，元曜脱衣服也没有避讳伽罗。显而易见，元曜是一名男子，但伽罗仿佛看不见，还把元曜当作摩耶。就好像，摩耶不是一个特定的人，而是进入他视线范围，踏入了他的世界，他认定了对方是摩耶的话，对方就是摩耶。所以，摩耶既是韦非烟，也是元曜，或许还是曾经饿死的女子。

真是太奇怪，太诡异了。

元曜在心中道。

如今没法离开，更联系不到白姬，元曜只好在小屋住了下来。

不知不觉，就待了两天。

一切都和韦非烟的描述一样，浮桥消失之后，这小屋就是囚笼。小屋里，基本的生活用具一应俱全，只是每天在木案上出现的饭菜都是虚幻的。

元曜吃饭菜，如吃空气。

饥肠辘辘之中，元曜十分怀念法云寺里粗粝的饭菜，和之前无比嫌弃的槐叶冷淘，他懊悔自己把白姬给的馒头掉进了水里。

伽罗把元曜当成摩耶，对他体贴且照顾。

跟韦非烟的描述一样，伽罗并不是一直待在小屋，他有时候会突然消失，过几个时辰，或是一天，又会突然出现。

元曜也试着询问了一次，问伽罗为什么消失不见，去哪儿了。

伽罗神色迷茫，摇头不知。

自己都不知道的问题，别人也问不出结果。

韦非烟喜欢美男子，而伽罗英俊魁梧，在感受到危机之前，她愿意和他玩情侣游戏。

与韦非烟不一样，元曜根本不愿意和伽罗做情侣，扮演也不行。所以，伽罗一靠近元曜，元曜就急忙躲开。伽罗想要有亲密举动，元曜就和他撕打起来。

无论元曜怎么解释自己不是摩耶，伽罗也不听。他认为元曜跌入水中之后，脑子进水，产生了后遗症，才会不记得自己是摩耶。

每天朝夕相处，虽然争吵，撕打居多，但是交流之中，也会获得一些零碎的信息。

伽罗和摩耶是乌苌国人，两人相爱相恋。伽罗身份低微，不被摩耶的父母接受。于是，两人就私奔了。他们离开乌苌国，去了狮子国，然后乘船来到了中土，打算在中土过幸福的生活。

从伽罗的只言片语之中，元曜敏锐地察觉这对情侣并没有抵达中土，过上他们期盼中的幸福生活。

在伽罗的世界里，这座诡异的小屋在海上，像是一座海岛，又好像是一艘船，一直飘荡，永远无法靠岸。

元曜十分迷惑，想要知道一切真相。无论他再怎么询问，也无法从伽罗口中得到更多信息。伽罗本身就不正常，仿佛脑子有病一样。你无法从一个脑子有病的人口中，得到逻辑正常的信息。

伽罗对摩耶温柔体贴，关怀备至。他比元曜孔武有力，两人常常厮打，他却从没有在肢体冲突中伤害过元曜，也不勉强元曜做任何他不愿意的事情。

伽罗对元曜的伤害，都是他自己未曾察觉的。比如，让元曜被困在水中小屋里，无法离开。比如，他不曾察觉每天元曜无法进食，腹中饥饿。

这件事情，十分诡异。

和韦非烟一样，元曜告诉伽罗，饭菜都是虚幻的，自己非常饥饿。

可是，在伽罗的眼里，饭菜都是真实的，元曜也并不曾因饥饿而消瘦。

沟通无果，元曜苦不堪言。他想和白姬联系，但是纸人湿透后，已经碎作了两半。在元曜拼凑纸人时，还一时手抖，不小心掉入火炉，烧得没影了。

元曜只能寄希望于白姬法术通天，即使没了纸人，她也能够来救自己。

被困在小屋后，元曜终于记起了正确的六字真言。

“唵嘛呢叭咪吽——”

可是，现在记得正确的真言，也已经晚了。——转经轮早就和馒头一起沉入了水底。

元曜不会游泳，没法下水打捞。

伽罗倒是十分热心，得知元曜想要找回之前掉落的包袱，就主动下水，替他寻找。

不知道是伽罗故意的，还是真的找不到，反正每次下水，伽罗都空手而回。

元曜非常苦闷，为了不饿死，他只能学韦非烟，去水边捡竹叶吃。

自己都消失了三天了，白姬难道没察觉吗？她怎么不来救自己？难道纸人没了之后，她感受不到自己的气息，所以找不到这个诡异的地方？！

元曜十分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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