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木筏

走进小屋，白姬环顾四周，神色玩味。

白姬叹道：“不过是一个破木筏而已，居然变成了温馨的小屋。为了修复自己的灵魂，人类还真是会美化自己的记忆，并且无中生有呢。”

元曜听不太懂，正想开口询问。

谁知，白姬、元曜的脚步声已经惊醒了正在午睡的伽罗。

伽罗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脸色惊异。

“唉？怎么会有两个摩耶？！”

白姬笑了，道：“还真是谁踏入了你的心海幻境里，都会被看成是摩耶呢！伽罗，我可没有福气做你的摩耶，因为我不想被你的执念困住，在你的心之迷宫里被饿死。”

伽罗十分迷惑，不知道白姬在说什么。他的迷惑是真的，他是真的不懂，不是伪装。

白姬明白，一个人连自己都骗了的话，那是没法正常沟通的。无论你跟他说什么，都是徒劳。最有效的做法是，粗暴地击穿他的谎言，打破他的幻想，把他拉回现实。

于是，白姬便转动了手中的转经轮，并念出了六字真言咒。

“唵嘛呢叭咪吽——”

刹那之间，地动山摇，幻境在一点一点地崩溃倾塌。

小屋渐渐地消失了。

白姬、元曜、伽罗三人站在一个破旧不堪的木筏上。

围绕小屋的池塘也消失了，变成了无边无际的茫茫大海。

元曜打量木筏，和他在伽罗的记忆里见到的一模一样。

没有风帆，没有船桨，粗简的凉棚，一些破布，一个钵盂，一个木瓢，一架血肉都被剔尽的骷髅暴晒在阳光下，令人心寒。

与元曜在伽罗的记忆里见到的不一样的是，此时的木筏上，没有因为饥饿而形销骨立的伽罗和摩耶。

此时此刻，茫茫大海中，只有白姬、元曜、伽罗三个人。

在看见白骨的那一瞬间，伽罗就跌坐在了木筏上，他浑身颤抖，面容痛苦。

白姬问道：“伽罗，你想起来了吗？”

伽罗猛地抬起头，似乎清醒了一些，居然认出白姬、元曜不是摩耶了。

伽罗惊道：“这是哪儿？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们俩是谁？我的摩耶呢？摩耶去哪儿了？”

白姬露出了一丝无奈，道：“居然还执迷不悟。”

白姬又转了一下转经轮，念诵了六字真言咒。

“唵嘛呢叭咪吽——”

场景又发生了转变。

还是这个破旧的木筏上。

白骨骷髅消失了。

两个人在木筏上坐着，一个是腿受伤的和尚，一个是伽罗。

两人已经经在大海上漂流了一些时日，都因为久未进食，腹中饥饿而面黄肌瘦，毫无生气。

伽罗的靴子上，插着一把防身的匕首。他望了一眼虚弱的和尚，又看了一眼靴子里的匕首，神色复杂，若有所思。

和白姬、元曜一起的伽罗看见这一幕，顿时面容扭曲，状若魔鬼。

白姬开口道：“伽罗，你想起来了吗？”

伽罗双手捂住头，大声吼道：“摩耶呢？摩耶在哪儿？你们两个把我的摩耶藏到哪儿去了？”

白姬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而幻境里，瘦弱的伽罗已经抽出了匕首，他猛地扑向衰弱的和尚，一刀杀死了他。

在满脸鲜血中，幻境里的伽罗开始割肉而食。他仿佛一只饥饿的猛兽，正在为了果腹，而吞食同类的血肉。

看见这场景，元曜顿时惊呆了。他看见的伽罗的记忆，不是这样的呀。伽罗的记忆中，是摩耶残忍地杀死了和尚，供两人果腹。

元曜正要开口询问。

白姬冰冷地道：“伽罗，你该清醒了！从来就没有摩耶。在登上商船的时候，你就是独自一人。也许，在你遥远的故国，确实有一个叫摩耶的女子，她是你单相思的挚爱，亦或她确实曾与你相爱相恋，但她没有和你一起登上商船。你是一个人登船远赴中土的。遇上船难之后，你和这位僧人侥幸存活，一起乘筏漂流。为了生存，你杀死了他，吃下了他的血肉。不知道是逃避杀人吃人的罪恶感，还是为了逃避独自绝望漂流的孤独感，你幻想出了你的爱人摩耶。可能有她陪伴你，你会得到温暖的慰藉。可能把杀人的罪行推给她，你的内心会少受一些煎熬，不至于彻底疯狂。”

伽罗的身体抖如筛糠，他英俊的面容因为痛苦而扭曲，看起来十分恐怖。

“居然是这样吗？摩耶，我的摩耶，我深爱的摩耶，她居然一个可悲的虚构幻想……”

伽罗悲伤而绝望地道。

白姬却说出了更冰冷的话语。

“伽罗，你不必觉得悲伤，因为不止摩耶是一个虚构的幻想，你也是一个虚构的幻想。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你。你从来就没有走出过那无边无际的海洋。”

“啊？！”

伽罗满脸迷惑。

元曜也十分迷惑。

白姬继续道：“对人类来说，海洋航行充满了危险。有些人，把命丢在了海中。有些人，虽然活下来了，却把灵魂丢在了海中。”

伽罗颤声道：“难道，我已经死了吗？我是一个海中的鬼魂吗？”

白姬道：“不，你活着，你至今还好好地活着。只是，你人上了岸，灵魂却一生不曾离开那片海洋。”

元曜忍不住问道：“白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小生听的满腹疑惑，一时之间，肚子都不饿了。”

白姬不由得笑了。

“原来，疑惑也能饱腹充饥呢。”

元曜的脸一红。

白姬不再调侃元曜，她的眼中露出了一丝悲悯，伸手指向被伽罗杀死的和尚。

“这一场绝望的漂流中，最后活下来的人，是他。”

元曜震惊。

一个死人，怎么会是最后活下来的人？！

伽罗也满脸疑惑。

白姬缓缓地道：“他的法名，翻译成汉语，叫浮舟。”

浮舟方丈？！

元曜大惊失色。

随着浮舟的名字被白姬说出来，周围的一切又改变了。

木筏消失，沧海消失，只余一片碧绿的竹林。

正是法云寺的后山。

竹林中，一块石头上，一位白眉老僧正在闭目打坐。他正在入定冥想，竹叶飘落在僧袍上，他也未曾察觉。

元曜定睛一看，正是浮舟方丈。

伽罗望了一眼白眉老僧，便如遭雷击，怔怔地定住了。

白姬道：“伽罗，你在海中漂流数月，快要濒临死亡之际，被一艘路过的中土商船所救。获救之后，你已无俗念，放弃了原本来中土经商的打算。你顶替了浮舟的身份，成为了一位僧人。你告诉众人，船难之后，你侥幸存活，独自一人在海中漂流。因为佛祖庇佑，显现神迹，你才能在海中数月，不吃任何食物，只凭借虔诚的信仰，存活了下来。这场佛祖显灵的神迹让你声名大噪，来到中土之后，你就进入了法云寺，最后成为了方丈。如今，这法云寺中，还流传着你当年在海中的奇迹之旅呢。你活着上岸，却把自己永远留在了海中，并彻底遗忘了真正的自己。”

伽罗的脸上露出了悲哀之色，又浮现出了一丝迷茫。

“居然是这样吗？那，我又为什么会在这儿呢？我究竟是什么？我是浮舟？还是伽罗？”

白姬道：“你谁都不是，你只是一个虚构的幻影。浮舟方丈这一生最想要忘记的，就是海上漂流的那一段过往。但是，因为要宣扬佛祖的神迹，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当众提起那段经历。虽然，他反复说出口的，都是虚构的谎言，但是人在说谎的时候，真实还是会在脑中不断地浮现。浮舟方丈一辈子都在拼命地压下事实，他努力地擦掉真实的记忆，把那个名叫伽罗的青年的痕迹从自己的脑海中彻底抹去。这些年，浮舟方丈做得很好，甚至他自己都忘了他曾经是伽罗。直到这几年，他衰老了，记忆力衰退，意志力也薄弱了。他患上了痴呆之症，开始忘记事情，伽罗也就重新跑进了他的脑海中。如果不是转经轮的存在，这件事也只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僧的内心活动，不会模糊了虚幻与真实，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可是，转经轮拥有神奇的力量，它借着浮舟方丈的执念，创造出了你。他心中无法释怀的执念，和不能忘记的噩梦，以及渴望修复的灵魂，还有一些其他的欲望，比如年少时的恋情，那个叫摩耶的恋人，这一切杂糅在一起，塑造出了你。在他的幻想中，他和摩耶是情侣，一起住在木筏一样的小屋里，茫茫大海幻化成了池塘。为了回避吃人的罪恶感，小屋里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美味佳肴出现，只可惜那是虚幻的。你能吃饱，真实的人吃不饱。岁月漫长，伽罗其实早就忘记了摩耶的样子，所以他看谁都像摩耶，只要能踏入他幻境里的人，无论男女，乌伦老幼，都是摩耶。也是凑巧，踏进他幻象的人，除了轩之，都是女子。——这应该是气场的缘故，女子阴气更甚，更容易踏入幻境。于是，被囚禁的摩耶，不幸饿死的女子们，就造成了如今我们看见的悲剧。”

伽罗跌坐在地上，如同一具失去了灵魂的木偶。

元曜心中难过的同时，又百味陈杂。

“白姬，浮舟方丈和伽罗知道对方的存在，他们知道自己害死了无辜的女子吗？”

白姬道：“这件事情的麻烦之处，就在这里了。他俩一个老年痴呆，根本不记得事情，一个是转经轮影响下的幻象，只有间断性的记忆，并只能看见幻境，看不见真实。他们虽然是同一个人，但既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也不知道女子的饿死是自己造成的。人类一旦不知道自己犯下过罪恶，就不会有罪恶感。对没有罪恶感的人，就连审判都无从下手。我在见过浮舟方丈，并看见转经轮时，就差不多猜到这件事情是怎么一回事了。我当时的想法是，直接让浮舟方丈圆寂，就能给武夫人交代了。昙摩师祖的出现，打乱了我的计划，他不希望浮舟方丈稀里糊涂地死去，出于慈悲，他希望浮舟方丈恢复‘自性’，也就是让他清醒，并有所顿悟。于是，我就只能采用更麻烦的方式来解决这件事了。”

元曜挠头，迷惑地问道：“要怎么做，才能让浮舟方丈恢复自性？”

白姬望了一眼失魂落魄的伽罗，道：“就是唤醒虚构的伽罗，和真实的浮舟方丈。我承接了一半的活儿，唤醒伽罗。现在，我已经完成了任务。至于浮舟方丈，昙摩师祖愿意去唤醒他。就看，他做得怎么样了。”

说完，白姬就走向了冥想的白眉老僧。

元曜急忙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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