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摩耶

听见脚步声，浮舟方丈睁开了眼睛。他看了一眼白姬、元曜，眼中难得地清明，好像也没糊涂忘事，道：“阿弥陀佛！龙施主，元施主，你们的事情调查得如何了？”

这一眼对视，白姬就明白了，浮舟方丈已经清醒了过来，知道了一切。

白姬笑道：“劳方丈记挂，这件事情已经水落石出，只差解决了。”

浮舟方丈笑了笑，道：“那就好。”

白姬、元曜安静地站着。

浮舟方丈仰头望天，道：“今天的阳光真好，让老僧回忆起了一些往事。那段在海上漂流的岁月，也是每日阳光明媚。那片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之中，除了海水，就是阳光。没有半个人影，除了海底的游鱼，也没有任何生命。天地间，目之所及，就老僧一个人，空旷得让人恐惧。”

白姬用手挡了一下刺眼的阳光，道：“所以，您就幻想出了摩耶吗？”

浮舟方丈难得地清醒，他点了点头，道：“是的。大海无边无际，天地空旷寂静，饥饿让人难以忍受，孤独更是让人煎熬。不知道飘往何处，毫无生存的希望，死亡就悬在头顶，不幻想出一个人作伴，人是会疯掉的。”

白姬道：“难道佛祖不能寄托心灵吗？就一定要幻想出摩耶？”

浮舟方丈苦笑了一下，道：“那时候，老僧还不是浮舟，不曾了解佛祖的伟大，佛法的无边。摩耶是唯一的心灵寄托了。”

白姬道：“……好吧。”

“龙施主，今天老僧难得感觉十分清醒，就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浮舟方丈道。

“什么秘密？”

白姬问道。

“摩耶的秘密。老僧……不，伽罗从小是孤儿，十分贫苦，他的父母信佛，所以给他取名为伽罗。只是，不幸，在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他都想不起父母的样子。为了生活，伽罗成为一家富商的仆人。摩耶是富商的女儿，她长得十分美丽，像是水池中最美的那朵莲花。因为身份悬殊，伽罗也只看见过摩耶几次，都是节日集会的时候。摩耶从来不曾正眼看过伽罗，两人没有说过一句话，更不曾相恋。一切，都是少年伽罗的单相思。伽罗喜欢过摩耶，但是也没那么喜欢。至少，后半生，老僧满脑子都是经文与佛祖，从未有一刻想起过她。说起来，伽罗与摩耶其实是陌生人。因为从未说过话，从未有过交集，伽罗甚至不了解真实的摩耶。”

元曜大感吃惊，忍不住问道：“方丈，既然摩耶跟你非亲非故，也毫无交集，你为什么在漂流时，把她幻想出来，当作你的精神支柱？！”

浮舟方丈苦笑，道：“伽罗无亲无故，从小是孤儿，长大了当奴仆，他年轻且眼界狭隘，生活中没有见过比摩耶更美丽的少女，没有别人可以幻想了。如果见过更多美丽的女子，有了更多的选择，在海中绝望漂流时，就不会把摩耶当作精神寄托，幻想她是自己的情人了。”

元曜沉默了。

白姬笑道：“怪不得，在您的幻象中，摩耶是谁，都行呢。精神寄托这种事情，有时候很奇怪。谁是谁的精神寄托，全看那个时间段的缘分。”

“是呢！摩耶是谁都行，那么老僧也可以是摩耶。”

浮舟方丈平静地道。

元曜没听懂。

白姬却愣住了。

浮舟方丈抬头望向天空，道：“云淡风轻，阳光明媚，是一个适合远行的天气呢。”

白姬阻止道：“方丈，您不妨再考虑一下，倒也不必做到这个地步。再经历一遍噩梦，会很痛苦的。”

“阿弥陀佛！不这么做，老僧无以赎罪。”

浮舟方丈坚定地道。

白姬沉默了。

元曜听不懂白姬、浮舟打的哑谜，只能默默地看着。

“龙施主，请把转经轮借老僧一用。”

浮舟方丈客气地道。

白姬伸手，递出了转经轮。

浮舟方丈接过转经轮，他毫不犹豫地摇动了一下，闭目沉思。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失魂落魄，形如木偶的伽罗逐渐消失不见了。

竹林中，又走出来了另一个伽罗。

这个新的伽罗没有之前的记忆，脸上既不迷茫，也不绝望。他十分焦急，四处查看，似乎在寻找什么人。

白姬、元曜站在竹林里，新的伽罗却仿佛看不见他俩一样，他只看见了浮舟方丈，眼前顿时一亮。

“摩耶，你怎么在这儿？！我到处找你，都找不到。”

伽罗关切又亲呢地道。

这场景十分诡异。

从白姬、元曜的眼中望去，浮舟方丈是一名耄耋老僧，但是从伽罗眼中望去，看见的却是他心目中最美丽的爱人。

浮舟方丈淡然一笑，道：“伽罗，我等你很久了，我们回去吧。”

“好呀。走吧。”

伽罗开心地道。

浮舟方丈弯腰，将转经轮放在了之前打坐的石头上。他又转头，向白姬、元曜行了一个佛礼，然后就和伽罗一起走进了竹林里。

元曜这才明白，浮舟想跟着伽罗走进心灵构筑的囚笼里，困死自己，饿死自己。对他来说，这是一种赎罪，既是对当年被他杀死的真正的浮舟的赎罪，又是对无辜牵连的饿死女子们的赎罪。

元曜被困这几日，饥肠辘辘，万分煎熬，他深刻地知道被饿死是一种极致的酷刑，忍不住心生怜悯，不忍心浮舟去遭受这些。

元曜急忙追去竹林。

白姬拾起了转经轮，也跟了上去。

元曜追上正要踏上浮桥的伽罗和浮舟方丈，想要劝几句，让浮舟方丈回来。

浮舟方丈却摇头，以眼神制止了元曜将要出口的话语。

元曜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说。

浮舟方丈决然地踏上了浮桥，跟着伽罗去往了水中央的小屋。

踏上浮桥的那一刻，浮舟方丈的表情如释重负，仿佛彻底地解脱了。

浮舟方丈和伽罗进入小屋的一瞬间，小屋、浮桥、池塘全都消失了，如同梦幻泡影，只剩一片竹林。

不知道为什么，元曜的心中十分难过，忍不住哭了起来。

“白姬，小生觉得十分难过。”

白姬抬头，感受着带着竹叶清香的微风，道：“唉！轩之不要伤心了，这是浮舟方丈自己的选择，我们除了尊重他的选择，也没有别的办法。唉！其实，浮舟方丈也不必做到这个地步，在竹林里平静地圆寂，也是可以赎罪的。我还可以帮他弄出一些金光浮云，佛陀幻象，让大家以为他升天成佛了呢。”

元曜哭道：“其实，浮舟方丈也是一个好人，只是曾经做过一些错事而已。”

白姬道：“以前不知道，毕竟伽罗为了活命，杀死了浮舟。不过，据我了解，成为浮舟之后，他是真的做了很多好事。他刻苦修行，救苦救难。饥荒年月，他四处化缘，募集粮食，开仓济世，把法云寺里的食物都拿出来拯救饥饿的流民，让饥民得以活下去。他杀过人，吃过人，间接地害死过人，但也拯救过很多人的生命。还真难说，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元曜的心中非常难过。

白姬安慰元曜道：“轩之，往好处想，浮舟方丈和伽罗从此都消失了，也就不会再有人不幸失踪，不会有人再饿死了。”

元曜叹了一口气，悲伤地道：“也只能这么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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