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尾声 （上）
南市，缥缈阁。
这一天下午，阳光明媚，天空湛蓝，白姬、元曜跪坐在后院的回廊下，他们一边喝茶消暑，一边闻着七宝莲池的清雅花香，欣赏天光水色，碧草如丝。
梨花木案上，放着一个珍珠螺钿木匣子。木匣子半盖着，却没有盖紧，从半掩盖的缝隙中隐约可见里面装着一些镶嵌着黄金宝石的钗环。地上铺着一方点缀着宝石的凉席，凉席上放着一套雨过天晴色的茶杯茶壶，一个玛瑙盘里放着晶莹剔透的马乳葡萄，一个素瓷盘里放着切好的西瓜和蜜瓜，还有几样精致漂亮的花式糕点，放在大小不一的荷叶盘里。
白姬喝了一口凉茶，笑道：“哎呀，韦公子不是说今天要来买首饰吗？怎么还不来呢。”
元曜吃了一颗葡萄，道：“丹阳只告诉小生说今天要来买首饰，也没说什么时辰来。”
事情是这样的。
那一天，伽罗与浮舟一起困在幻境之后，浮舟方丈自然也就从此失踪。
一寺之主无缘无故地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让法云寺的僧人们心中疑惑，惴惴不安。
为了稳定人心，昙摩伽罗只好又现身显灵，在一番讲经传道之后，他告知众僧，浮舟方丈是坐化升仙了。
白姬配合昙摩伽罗的说辞，施了一些法术，让祥云天降，佛光普照，在法云寺上演了一出浮舟成佛的好戏。
浮舟本来就是一位佛道中的传奇僧人，他有着海上漂流，佛祖庇佑的传说。再加上他一生致力于修习佛法，又不遗余力地拯救世人，普渡众上，众人也就深信他坐化成佛了。
忙完了这些事情，白姬得到了昙摩伽罗的承诺，将来法云寺消失的那一天，可以拿走他的转经轮。
只要转经轮不损毁，昙摩伽罗就会一直徘徊在法云寺，如果白姬想要聆听佛法，谈论佛理，也可以来找他。
一切处理妥当，白姬和元曜就回缥缈阁了。
自从经历了饥饿，险些被饿死，元曜再也不挑食了，并十分珍惜食物，真正做到了什么都吃。
于是，从此以后，离奴给元曜做饭就更加敷衍了事了。但凡白姬贪睡不吃饭，或者出门去了，只需要喂饱元曜一个人时，离奴就懒得新做，只拿剩饭糊弄。
元曜并不介意，都会很珍惜地吃掉。
去法云寺是武夫人的委托，事情已经了结，总得给她一个交代。
白姬不想去见韦非烟，就让元曜去。事情的始末原委，元曜如实说就行，不需要隐瞒。
元曜思忖，自己是一名男子，韦非烟是一名独居的贵妇人，他一人去拜会，有失体统，恐怕惹人闲话。于是，就去韦府找韦彦，拉上他一起去。
韦彦闲得无聊，他也想知道事情的原委，当然乐意凑热闹。
于是，元曜、韦彦两人一起去了武府。
韦非烟正好在家，立刻接待了韦彦和元曜。
三人相见，喝茶闲聊，元曜便把事情的始末都说了。
听完之后，韦非烟十分惊讶，继而神色古怪。
“什么？！伽罗竟然是浮舟老和尚！这俩人外形也差距太大了！我还和他，和他……天啦！太可怕了！我究竟是做了什么孽？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些！”
元曜急忙道：“虽然是一个人，但也不是一个人。伽罗是浮舟方丈年轻时的样子。浮舟方丈年轻时，确实是一位美男子。”
韦非烟以手掩面，绝望地道：“可是，他俩毕竟还是同一个人呀！我这辈子再也不要去法云寺了，真是噩梦一样的地方。一想到和浮舟在小屋里朝夕相处，卿卿我我，这比饿死我，还让我感觉可怕！”
元曜想要安慰韦非烟几句，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韦彦却笑得打滚，道：“哈哈哈哈！笑死人了。爱慕美男子的武夫人，居然爱上了老和尚，两人还有了一段露水姻缘。我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宣扬出去，让大家一起乐呵。”
元曜一向不理解这对奇葩兄妹，急忙劝道：“丹阳，武夫人是你的妹妹，你应该爱护她，替她遮掩这些事情。哪有兄长散布流言蜚语，损毁自己妹妹名节的？”
韦彦道：“哎，轩之，她没有名节，也不看重这个。”
韦非烟笑了笑，道：“名节这个东西，对于我来说，毫不重要，毫无用处。街头巷尾，怎么传言我与美男子的浪漫故事，我都听着高兴。但是，和一个老和尚有露水姻缘，我完全接受不了！这是一个笑话，有损我的颜面。元公子，龙公子、白姬都不是多嘴之人，肯定不会乱说话。韦彦，如果将来让我在坊间听见了我和浮舟老和尚的传言，那只可能是你传出去的。一旦让我听见半个字，我就代替父亲大人打断你的腿。”
韦彦打不过妹妹，只能认怂。
“嘁！不说就不说。”
三人一边喝茶，一边就浮舟和伽罗的事情又感慨了一番。
但是，终究那是别人的一生，他人的故事，感慨完毕之后，话题就聊到了别处。闲话之间，就聊到了韦彦的婚姻上。
韦非烟这才知道，兄嫂之间居然不和睦。
韦非烟立马站在嫂嫂那一边，她骂了韦彦一顿，逼他去道歉。
“又不全是我的错。为什么我要道歉？”
韦彦不服气。
韦非烟道：“总不能让嫂子给你道歉吧？事已至此，再不和睦，日子也总得过下去。韦彦，筠娘才貌双全，家世显赫，能够下嫁给你，这是我们韦家烧了高香了。你可别任性胡为，伤了世交之间的和气。”
韦彦更不服气了。
“她才貌双全，难道我文采不行，长得很丑吗？我也是人中龙凤，青年才俊。当年长安街头坊间排名美男子，我也是进了前十的，贵妇淑媛们也对我赞誉有加。”
元曜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说长安？洛阳这边呢？丹阳，洛阳这边的美男子榜，你排名第几？”
韦彦垂头丧气，低声道：“洛阳这边，连前二十我都没排上。”
“为什么？”
元曜好奇地问道。
韦彦叹了一口气，道：“世道不一样了，当年先帝还在，世道不注重男色，竞争就很少。如今是女帝临朝，美男子当道。因为控鹤府的缘故，再加上张氏兄弟凭借男色飞黄腾达的榜样在那里，全天下的美男子都一窝蜂地往洛阳跑，削尖了脑袋往控鹤府里挤，想要靠美色上位。洛阳竞争太激烈了，美男子太多了，所以我也就泯然于众了。”
元曜只能安慰韦彦，道：“别人不知道，但是在小生眼中，丹阳你比张氏兄弟英俊多了。”
听见元曜这么说，韦彦顿时高兴起来，他又继续道：“筠娘家世显赫，难道我们韦氏比沈家差了？论家世，我们韦氏才是高门望族，沈家算什么？明明是筠娘高攀了我，你们非得贬低我，说我高攀了她。”
“元公子，你听听，这像什么话？”
韦非烟无奈地道。
元曜急忙劝道：“丹阳，这些胡话你就只在这里说这一次，在别处切不可再说第二次。夫妻之间，彼此容忍，彼此爱护，才能白头偕老。”
元曜和韦非烟一个苦劝，一个威逼，最后终于说服了韦彦，他同意去向妻子道歉。
道歉总不能空手，给妻子送首饰最合适了，韦彦就跟元曜约了一个时间，去缥缈阁买白姬之前吹嘘的黄金宝石钗坏。
于是，约定的这一天，白姬和元曜就在后院摆下瓜果点心，一边喝茶赏景，一边等待韦彦。
想起了韦彦和沈筠娘，元曜不由得感慨，道：“白姬，这个世界上，完美的恋人是怎样的呢？”
白姬却想到了伽罗和摩耶，道：“虚构的吧？虚构的，是最完美的。因为虚构的对方没有个性与脾气，也没有自己的人生，一切完全契合了自己的需求。甚至，都不需要对方回应，自己就能在虚构之中演上一出独角戏，得到完全的满足。就像伽罗虚构出摩耶一样，摩耶是谁并不重要，可以是无名女子，可以是非烟小姐，甚至可以是轩之，只要是在那个时间，一个恰好踏入幻境的活人就行。反正，无论遇到的是谁，伽罗都将对方塞入摩耶的框架里。每一次相遇，伽罗都能完成他的幻想，并获得满足。”
元曜思考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白姬，这是一件好事吗？”
“什么？”
白姬没听明白。
元曜道：“小生也被困小屋，和伽罗相处了几天，抛开会被饿死这件事，他人还不错。他彬彬有礼，体贴入微，又发自内心地关心小生，照顾小生。如果小生是女子，也愿意找他这样一个恋人。”
白姬望向元曜，像是在看一个傻子。
元曜道：“怎么了？难道小生说得不对吗？”
白姬笑了，道：“找伽罗这样的恋人，可不是一件好事。反正，我如果要找一个恋人，是肯定不会要伽罗这种谁都可以的人。谁都可以，往轻了说，那移情别恋，感情消亡，也会很快。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真正爱过你这个人，他们爱的只是自己的需求与虚构的幻象。说白了，就是只爱自己。无论看起来多么情深似海，体贴入微，从头到尾，伽罗都没看清楚饿死的女子，武夫人，甚至轩之你长什么模样，是男是女。他只是需要一个‘摩耶’而已，谁是摩耶，根本不重要。往严重了说，就像伽罗一样，谁都可以的人，他们看似情深似海，还有着温柔体贴的假面，其实极度自私，极度自我，看不见周围的一切，不愿意去看恋人真正的需求。找这样的恋人，那是自讨苦吃，自寻绝路。”
元曜一想起自己和伽罗的相处，再加上白姬的解释，顿时就头皮发麻了。
“确实。这样的恋人，还是算了吧。”
白姬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了一抹微笑，道：“这件事因武夫人而起，说到武夫人，我就想到了《返魂香》。轩之，返魂香事件是我们的初遇，也是一场与情爱有关的事件呢。”
元曜回忆了一番，道：“小生还记得那件事。武将军和意娘的生死爱情，让人唏嘘。”
白姬笑道：“我想起返魂香，是因为武将军和伽罗恰好相反。武将军不爱虚构的幻象，一生只爱意娘这个特定的人。意娘死了，他无法再爱上任何人，宁愿和白骨幽魂待在一起。后来，返魂失败，意娘消失，他的心也死了，从此出家为僧，浪迹天涯。不过，武将军和伽罗倒是有一个相同的地方。”
“他俩什么相同？”
元曜好奇地问道。
“都是悲剧。无论是谁都可以，还是只恋一人，最后都是悲剧。哎，这人世间，大部分的爱情无论一开始多么美好，到了最后，都是悲剧。”
元曜想要扭转突然转向消沉的话题，问道：“白姬，你想找一个什么样的恋人？”
白姬奇道：“既然大部分恋情都是悲剧，我为什么要找恋人呢？这不是自找不痛快吗？”
元曜顿时被噎住，只能道：“也行吧，那就不找恋人了。”
突然想到了什么，元曜的脸色顿时有点黑了。
“白姬，说到伽罗谁都可以，小生突然想到一个疑问，不知道当不当问？”
白姬一听，顿时有些心虚。
“既然有此疑虑，轩之最好别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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