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两条腿越来越沉重了，人老腿先老，人死也是腿先死吧，怪不得电影上快要死的人，都要坐在轮椅上。
中秋节三天假期熬完了，我没去公司上班，在家里昏昏噩噩地又拖了一个礼拜。期间，我接过赵世双一个电话，他问我为什么不去公司上班，我说我快要死了。他可能以为我在开玩笑，就笑呵呵地叮嘱我抓紧时间写遗嘱。我问他是不是要给我披麻戴孝，要不怎么会关心我的遗嘱，他就把电话挂掉了。我终于也敢像吴专一那样跟赵世双说话了，这样的话说起来很痛快，就像放了一个长长的屁。我想，这或许就是语言的快感，我此前没有享受过，哪怕是对我儿子。
我今天要不要去上班？我觉得继续工作还是有益的，公司里人多能够分散一下我的注意力，省得我老想着该死的“淋巴癌”这三个字。再说了，这个月的薪水还没领，等到最后的日子，就算是吸毒镇痛也得有钱啊。我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是基于我昨天晚上做出的决定：坚决不去医院。因为我相信医院不可能治愈癌症，能够治愈的也肯定不是癌症。当然，也不能做手术，每个手术做完了，医生都会跟病人或家属说，手术很成功。狗屁！现在医院里医生的话还能信吗？凡是人干的工作就会出差错，但谁听见医生说过“今天的手术很不成功”之类的话？
我又走进了办公室，有十天没来了，竟生了一些陌生感。我坐定半天后，我才觉得气氛有些诡异，因为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像是服了“含笑半步颠”。我不想关心、也不想探究这帮孙子为什么服药，都颠了才好，也省得我黄泉路上太寂寞，看着这帮人勾肩搭背的勾心斗角也算是一乐。其实，到了我这般光景的时候，才觉得以前动那么多脑子担心、这个算计那个，真的不值。所有人似乎都在竞赛，比的是谁更能捞钱、谁更能往上爬、谁比谁更鸡贼。
吴专一系着裤子前裆的纽扣走了进来，前台的小姚姑娘笑着问他，是不是早晨喝酒了。吴专一嘿嘿一乐，说他昨晚陪客户喝多了，因为他是O型血，所以酒醒得慢。这个混蛋因为客户多，所以几乎每天都要喝酒应酬，喝得自己两只手经常发抖，洗手间到办公室至少有20步，他还是扣不完裤裆里的三个扣子。
吴专一经过我的工位时愣了一愣，站住了问我，“十多天不见了，你减肥了？”说完，他便从裤裆处抽手要来抚摸我的头，我知道这家伙大小便从来不洗手，所以我急忙挡开他的脏手说，有事说事，别摸摸索索的。吴专一说，你小子吃枪药长脾气了。我从办公桌上抓起一把裁纸刀，压低了声音对吴专一说，我今天心情不好，你要敢再用手拍我的脑袋，我就让你这辈子端不了酒杯。吴专一看了一眼我手里的裁纸刀，又盯着我的脸瞅了瞅，似乎有点不适应我的壮丽转身。他的脸色一阵白一阵红，在公司里第一次有人敢跟吴专一这样讲狠话，着实让他手足无措。公司里的业务大拿，相当于当家花旦、台柱子、国宝之类的词儿，人人都得敬着哈着。看着吴专一左右不是的神情，我心里禁不住竟有了些得意：得了绝症也并非一无是处啊！至少可以到处放狠话，享受语言的粗暴和快感。
吴专一不愧是老江湖，很善于化解尴尬，他把那张被酒精浸染成紫灰色的大脸伸了过来，同样压低了声音对我说，你知道大家偷着乐什么吗？看在他自己找了个台阶的份上，我也很配合地让他就坡下驴，我说不知道。他说昨天晚上赵世双和梁晓燕出事了，两个人偷着去开房，被赵世双的老婆带着人堵在房间里了，他老婆刚来公司闹过了，还替他递交了辞职报告。
我靠！梁晓燕急三火四地找我干那事，其实就是为了跟赵世双鬼混啊，我整个就是她们俩的药引子、前戏。他妈的！活该被捉奸！
“赵世双算是在这儿干不下去了，现在我们业务部缺了一主管，老弟你做人做事儿都规规矩矩，我看好你哟！”吴专一不怀好意地笑着对我说。我知道吴专一的心思，他对业务部主管的位置觊觎很久了，对赵世双早就七个不服八个不忿，暗地里没少下绊子、使阴招。现在机会来了，他岂肯拱手相让给别人，刚才对我放的那一通臭屁，只不过是我今天的态度和手里的裁纸刀发挥了作用。这事儿如果发生在三天前，吴专一不管是搞串联，还是拉选票都不会夹我一眼，因为我连做他的绊脚石都不够格。我有多少斤两，吴专一心里明白，我更清楚。但现在不同了，因为我得了绝症，还因为梁晓燕拿我当药引子，再因为，就是你吴专一一直瞧不起老子。想到这些，我对吴专一说，既然你都看好我能做业务部的主管，那我就当仁不让了，如果公司领导找我谈话，我只好毛遂自荐了。为了让办公室的其他人都能够听到，我把音量提高了很多，在这间办公室呆了七年，这是我第一次用这么大声音说话。
我的话刚刚说完，前台小姚进来对我说，总经理让您去一趟他的办公室。往日不把我当菜的同事们，用张开的大下巴把我目送出了办公室。我走出没两步远，吴专一便追了过来，他说，“老弟，你如果能让贤给老哥，我把手里现有的客户都给你，如何？”我说我一向图利不图名，如果总经理不是把刀架我脖子上逼我干，我就举荐老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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