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阳光无力渗透雾霾,却能让我看清周边轰隆隆作响的挖掘机和大型工程车。正如老瘪所言,垃圾场这个小江湖已经寿终正寝。我躲避着进进出出的工程车和推土机,走出废品集散地。引擎废气的味道盖过任何垃圾发散出来的味道,我已经嗅不到熟悉的气味。这里不再属于我,我在这里也找不到安全感,离开便成理所当然的选择。
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也不知道何处才是我的归宿,这是终极哲学的第三大命题。我是谁?何足道哉。我从哪里来?我至今没有搞清楚。我终究要去向何处?我真应该好好思考一下。也许明晰终点,也就知道起点。起点和终点都搞明白,我是谁,自然也就清晰了。没准,我可以创造一套哲学的反推思维方法。我的大脑在漫无边际地漂着。突然,我想起自己曾经崇尚的斯多葛学派提倡的“犬儒主义”。我现在正像一条狗一样简陋而随意的活着,这是不是我的宿命呢?没错,以前我不够纯粹,因为我还有很多牵挂:我栖身的窝棚、一一筛选出来的书籍、辛辛苦苦打工折算回来的黑胶唱片、第一个爱上的女人小格……现在,这些东西统统离我而去,我真变成了一条一无所有的狗。
离开废品集散地,我朝着城市走去,中间路过我妈妈和妹妹居住的社区。我连走进去看她们一眼的想法都没有。如果贸然闯进去,她们肯定要问我为什么来?因为除了过年,我从来不去打搅她们的生活。万一碰上那个染着一头黄毛的妹夫,没准还会多挨几个白眼,这是最让我沮丧的事情。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我那个黄毛妹夫知道的不足我的万分之一,但是他却可以用白眼球招呼我。
我也不想回四川广元,爷爷在我离开广元第三年的时候去世了,老家的大伯和叔叔不待见我,我也懒得见他们。大伯还有个儿子,也就是我堂哥,他叫余欢水,也生活在这座城市,但是我跟他只见过一面。好像是七八年前的事儿,堂哥说要请我们一家人吃顿饭。吃饭的时候,我那个堂嫂除了皱眉撇嘴,几乎没有说过话。堂哥好像很怕老婆,整顿饭陪着笑脸,既怕老婆不爽,又担心慢待我们,这顿饭吃的我们全都消化不良。自此,我再也不想见我堂哥余欢水了,因为我知道人最好的修养,就是不给别人添麻烦,即便是有血缘亲情。对于一个要思考哲学问题的人来说,亲情是干扰素,会改变哲学本该有的样子。
从早晨一直走到中午,我走到城市的中心,还是没有想好我该去向何方。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不要待在城市中心。这座城市的中心几乎全都是外地游客,我这副尊容出现在他们眼前时,外地游客也是一脸鄙视的神情,那种鄙视的烈度甚于当地人。我不怪外地游客,因为他们千里迢迢跑到中心广场,是来看威风凛凛的国旗班仪仗队的,是来看外国人对着城门楼子竖大拇指的,是来听京腔京韵的,而不是看我这个一身邋遢的垃圾人。我知趣地路过中心广场,继续往西走去,依然不知道该走向哪里。
冬天的太阳早早地泄了劲儿,临近黄昏时分,我路过一条长满银杏树的步行道,路面几乎被金黄色银杏树叶铺满,泛着初冬少有的耀眼和温暖。一群跟我年纪相仿的男女或蹲或站或躺在地上拍照,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孩,捧着一大捧银杏树叶高高扬起来,让一片片金黄叶子落在自己头上脸上肩上和手心里。散落下来的银杏树叶也搅碎夕阳,斑斑驳驳的光影划过我脸庞,拂过我身体,隐没在我脚下。
我寻了一棵银杏树,依靠着树干坐在地上,静静地欣赏着人们脸上的喜悦,想象着自己也参与其中,小格也像那个漂亮女孩一样,奋力扬起一捧银杏树叶……我怎么又想到小格?我使劲地甩一下头,把又脏又贱又胖的小格甩出想象的脑海。就在我甩头的刹那,发现一位穿着华丽、面容和蔼的大姐站在我身旁,正盯着我看。我影响到她了吗?我用询问的眼神对视着大姐。
大姐很和气地问道:“你冷吗?”
我下意识地裹紧爸爸的破皮夹克,老瘪已经把皮夹克肩膀扯开一个口子,我对大姐说:“有点冷……还撑得住。”
大姐点点头,迈着好看的步姿走开了。天色渐渐暗下来,我觉得胃已经饿瘪了,而且不停歇地叫着。我想起犬儒主义的先祖们,全凭人们施舍食物果腹,可如果没有人主动施舍,难道要饿死不成?我扶着树干站起身来,沿着步行道上的垃圾桶往前走去。我翻看着路过的每一只垃圾桶,辘辘饥肠让我丝毫没觉得不好意思,这或许就是我以后生活的常态。一路翻看过去,终于在第九个垃圾桶里找到半盒披萨饼,盒子里面还有半截炸鸡翅。我不想站在垃圾桶旁边吃披萨,既然要做一个无欲自足的犬儒主义践行者,也要像第欧根尼一样优雅旷达有调性。我转头往回走去,我要坐在先前那棵银杏树下,坐在金黄色树叶上吃披萨。找到那棵银杏树时,我发现树干旁有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塑料袋上放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压着一块巧克力能量棒,大概是怕纸条被风刮走。我瞅瞅四下无人,便借着手机上电光照明,打开纸条。纸条上面有两行疏朗的字:这是我丈夫留下的羽绒服,他再也穿不上了,希望它能帮你撑过这个冬天,在这个悲凉的世界上温暖的活下去。
这个晚上,我把这张纸条看了足有几十遍,一直看到手机没电。我裹着那件厚厚的黑色羽绒服,蜷缩在银杏树下睡着了。我还做了一个梦,梦见妈妈给我买了一件羽绒服,她好像是怕我拒绝,就托邻居家的一位大姐把羽绒服送给我……
冬天是一个严酷季节,它寒冷的全部意义是让人感受温暖,珍惜温暖,传递温暖。我在这条银杏树步行道上待了三天,直到我依靠的那棵树上最后一片叶子飘落下来,我才离开。盘桓三天,不是我有多喜欢这个地方(心里也着实喜欢这个地方),而是想让那位大姐看见我温暖的样子。
这些天来,我有点迷恋上这种像野狗一样的日子,无拘无束,无牵无挂,无欲无求,无相无我。唯独晚上难熬一些,会被冻醒数回。也许,我该往南方走,做一只迁徙的大雁,大雁落地后,再变回野狗。
降温了,又是一个傍晚时分,我走到一个叫五棵松的地方。我曾前在报纸上看到过,五棵松是这座城市一个标志性所在,虽然看不见那五棵松树。这个时候,我突然觉得一阵头晕,晕到几乎站立不住。我急忙扶住路边一棵槐树,并依靠着树干慢慢把身体滑落到地下。接着,我便失去知觉。
待我苏醒过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被冻醒的,好像还在醒来前的梦里到处找被子盖。醒来后,我听见第一个声音来自我的肚子,一声接一声“咕噜噜”响个不停。紧接着,我看见我眼前有一个麦当劳纸盒,打开后发现是一只完整的鸡腿汉堡。汉堡尚有温度,看来施舍我的人刚刚放下不久。就这样,我躺在冰冷的路面上,大口大口地吃着汉堡。在我眼里,整个世界都是侧立的,路上的汽车侧立着奔驰,街边的行人侧立着走路,马路对面则是侧立的高楼。这是我第一次用这个角度看世界,这世间真的诡异又奇妙。由此看来,改变是有意义的……我终究不能像狗一样行走,这是让我比较遗憾的地方,因为我还得站起来正视这个世界。
深夜时分刮起风,冻得我浑身打起冷战,不得不站起身来去寻一处避风的地方。我折回头往东走去,因为白天路过一处桥洞,好像可以避风过夜。
等我找到那个可以避风过夜的桥洞时,里面已经挤满人,他们身上散发着跟我相同的味道,不消问,大家都是同道中人。最外侧的人看到我,很主动往里面挪了挪身体,给我留出半个身位空地,他操着湖北口音,温和地说道:“上来吧,挤一挤暖和。”
湖北口音刚刚说完,他里面的人不干了,操着四川口音骂道:“龟儿子再挤,老子就日你屁眼喽。”
湖北口音回道:“老子搁在最外面,屁眼冻成冰坨子,你龟儿子不想要鸡巴就来日我嘛。”
敢情这个江湖里,大家都是彼此的老子,野蛮程度甚于垃圾场。在废品集散地,大家假惺惺彼此称呼老板,但真正的老板只有老瘪一个人。我使劲挤进桥洞子,背靠着湖北口音躺下来,不一刻便觉得眼皮发沉昏昏欲睡。虽说是避风处,但是刀子般的北风直往我七窍里灌,先是冻得我牙齿打颤,接着五脏六腑都跟着哆嗦起来。无奈之下,我只好把身体翻转过来,贴着湖北口音更紧了。
湖北口音一改温和口吻,凶巴巴地骂道:“板马日的,老子后面刚刚有点热乎气,你动来动去搞么事?”
湖北口音的话刚刚落地,桥洞最里面的一个东北口音吆喝道:“别他妈吵吵,转身了。”
紧接着,桥洞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挨着我的湖北口音转过身来,面对着我骂道:“板马日的,耳朵聋了,听不见老大让你转身嘛。”
我跟着桥洞里的人们翻转过身体,再次把冻僵的脸直面桥洞外面的寒风。想来也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儿,这个江湖里的人们睡觉这么讲究,翻身都是统一转向。这个时候,我真希望再来一个人,能够躺在我身边,为我挡风避寒。正在琢磨着,我忽然听见一阵碎乱的脚步声,紧接着眼前一花,几只手电筒齐刷刷照射进桥洞里。
然后听到一个北京口音嚷嚷道:“这里有一窝呢,十好几个吧,这回够了。”
另外一个北京口音冲着桥洞里面喊道:“都起来,一个一个出来,把手抱在头上。”
我还在兀自发愣,身边湖北口音推我一把,语气里竟有些兴奋:“板马日的,赶紧出去,享福去喽。”
桥洞里的人很是配合,跟随着几只手电筒,钻进一辆大巴车。大巴车里已经坐着多半车人,行头样貌跟我差不多,脸上大都洋溢着期待的神情。大巴车里开着热风,一上车就被幸福的温暖包裹起来,桥洞里的人们纷纷发出一声声满足的叹息。我刚刚坐定,便听到一个北京口音说:“够数了,开车。”
大巴车启动,穿行在深夜的城市街道。
车厢内,那个北京口音转过身来,对着我们大声喊道:“你们今天被正式救助,一会儿进救助站,先去洗澡,洗完澡后排队登记,登记的时候,负责人会告诉你进救助站的时间,明天有大领导和国际慈善组织过来视察,问到你们在救助站过得怎么样,你们怎么回答?”
大巴车里的人们异口同声回道:“像在家里一样温暖。”
人们回答完后,发出一阵阵轻笑,气氛就像是要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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