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天空依然没有放晴的迹象,卡瓦格博峰被云雾笼罩了许多日,让看不到神山的子民们心中有些惴惴,都在揣测神山发怒的原因。嘉央心里知道,生活在这片森林外面的人们,此时此刻心情跟他一样,期待着云开日出,期待着春天的阳光为卡瓦格博洒满金色。
卡瓦格博的雪只歇了一个晌午,又纷纷扬扬飘落下来。
嘉央明白,如果继续待在雪地里,他们一家三口连同王后都熬不过今夜。不在雪地里,又能去哪儿?王后还在昏睡,自己不仅断了腿骨,还断了肋骨,下山已是不可能了。即便是自己胳膊腿健全,他也没有把握能在这样的雪天,安全护送妻女下山。现在离开家至少有三天的脚程,而且,大雪覆盖了森林里的所有石缝和陷阱,任何一处都足以令他们一家三口丧命。何况现在还多了一只昏迷不醒的魔伽吒——王后。
阿笑在央金的怀里熟睡着,她刚刚吃了央金的奶水,这才是她熟悉的奶水、熟悉的气味儿。央金扒拉着阿笑的身体,检查了一遍,发现女儿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满身都是淤青。阿笑胳膊上还有一处猴爪子抓进皮肤的五指伤痕,伤口已经结痂,想必是王后那天从木床上抓走她的时候留下的。看着遍体鳞伤的阿笑,央金就会扑簌簌地流泪。流泪归流泪,一抹浅笑重又回到央金的脸上,她的泪水一边笑一边流。
一直昏睡的王后,身体突然间抖动起来。央金赶忙搂紧女儿,然后用手臂碰了碰嘉央,示意王后醒了。嘉央看着王后,发现她没有睁开眼,只是身体抖动个不停。嘉央意识到,这是伤口感染后的炎症,王后发烧了。
上级部门曾经派来一位女医生,给护林人普及过简单的野外急救知识,包括骨折后如何固定夹板。女医生姓魏,是汉族人,还跟随着嘉央上过山。那回,一起上山的还有两位研究员,专门研究魔伽吒的,据说是像魔伽吒一样的国宝级研究员。嘉央不是很理解,国宝研究国宝,能研究出个什么结果来。那一次上山的队伍浩浩荡荡,很长的一个马队驮着各种物资,算是让嘉央开了眼界。两位研究员不喝山里的水,光是驮水就用了六匹马。而且,两位国宝研究员每顿都吃热饭和汤,又多出一匹马驮着两个煤气罐。照相和摄影器材,用了五匹马,因为随队还跟了一个摄影组。两位国宝研究员还有很多男女助手,每个助手都要单独睡一顶帐篷。此前,嘉央也带研究员上过山,大家都是一人一个背包,两人睡一顶帐篷,而且吃的都是压缩干粮和牦牛肉干。喝水就喝森林里的溪水,溪水都是雪山上融化的雪水。嘉央皱着眉头,对两位国宝研究员说:“这么多人进森林,魔伽吒早就躲起来了,根本看不到。”
老研究员有些生气:“国家一年花那么多钱,你让我看不到金丝猴,我怎么向上交代?你们还想不想要下一年的经费了?”
因为看护魔伽吒,嘉央要比其他专司护林的人每个月多领取30块钱的补贴。一个月多了30块钱,嘉央心里也多了一些不安。护林人们每天都要上山进森林,看护森林和看护魔伽吒没有什么不同,它们都是卡瓦格博的子民。所有护林人,走一样的路,喝一样的雪水,吃一样的糍粑和牦牛肉干,自己为什么要多拿30块钱。嘉央没有见过其他经费,所以,他以为研究员嘴里说的经费,就是每个月多发给他的30块钱。于是,嘉央对研究员说:“我不想要下一年的经费了,魔伽吒胆子小,看到这么多人,肯定会躲起来。”
两位国宝研究员相互看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老研究员对嘉央说:“经费要不要,由不得你来说,你是看管魔伽吒的,找不到魔伽吒,就是你的责任。”
嘉央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进山了。进入森林的当天,天气阴沉下着细雨,大家的情绪都不高。第二天,早起的太阳照到澜沧江上,也照进卡瓦格博森林。魏医生从帐篷里钻出来,抬头仰望着白色的雪山和蓝色的天空,她突然跪倒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很久。
猴群当时在帽儿岭一代活动,大队人马在帽儿岭守了三天,连根猴毛都没有看到。两位国宝研究员最后骂骂咧咧地下山了,只留下摄影组拍摄魔伽吒,说是回去后等着看金丝猴的影像资料。魏医生没有走,她坚持要留下来,一直等到了猴群出现,最后才跟着摄影组下了山。魏医生临走的时候,给每个护林人发了一个急救药包,里面有消毒液,还有消炎药。魏医生还说,她回去会打报告,每隔半年给护林人发放一个急救药包。
嘉央打开背包的一个夹层,从里面掏出急救药包,仔细辨认出消炎药和退烧药。嘉央示意央金挤一点奶水出来,央金把熟睡的阿笑交给嘉央,她转过身去对着塑料袋挤了一阵子奶水。嘉央解开王后身上缠裹的绷带,用消毒液给她清理伤口,然后再敷上云南白药,重新裹好绷带。央金把装着奶水的塑料袋递给嘉央,嘉央扒开王后的嘴,把消炎药和退烧药塞进她的嘴巴,用央金的奶水送服。期间,王后曾经睁开过眼睛,看了一眼正在喂她喝奶的嘉央,随后又闭上了眼睛,却把塑料袋的奶水喝个精光。
嘉央一边收拾急救药包,心里一边想着魏医生。魏医生回去后,再也没有回来过。嘉央后来还问过上级部门来的人,打听魏医生的消息。据说,魏医生因为跪拜的事情被上级部门批评了,后来被派去了东北大兴安岭。嘉央问道:“跪拜神山为什么会被批评?”
上级部门的人说:“信仰动摇,不够坚定。”
嘉央说:“我们也信仰很多神。”
上级部门的人说:“信仰太多会让一个人看不清脚下的路。”
嘉央说:“我们信佛、信菩萨、信神山、信神湖、信活佛、信喇嘛、信仁波切,凡是神圣的,我们都信,我们一样看得清楚脚下的路。”
上级部门的人笑了笑,对嘉央说:“你们属于泛神论,这是有区别的……你不懂。”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只云豹站在一棵冷杉树下,警惕的看着嘉央一家。嘉央伸手抓过枪,他拉动枪栓,将子弹上膛。云豹大概是意识到了危险,扭身离开了。嘉央忽然想起,自己的枪法神准,怎么会瞄准独眼猴王却击中王后呢?他回忆起自己从树上摔下来的时候,正好砸在枪上,难道是把枪砸坏了?嘉央举起手里的枪,瞄准一棵红豆杉的树干,然后回忆起独眼猴王和王后之间的距离,把准星往左侧稍微偏离一点,瞄准点完全离开了红豆杉树干,随后扣下扳机。果然,“砰”的一声枪响,子弹击中了红豆杉树干,揭掉一块树皮。仅靠肉眼,嘉央识别不出来,问题到底出在枪管还是准星。但是,只要掌握好这支枪的偏右误差,还是可以使用的。央金听不到枪声,却把央金怀里的阿笑吓哭了。嘉央收起枪,歪过身子,去探看央金怀里的阿笑。阿笑吃足了妈妈的奶水,白嫩嫩的小脸上散发着圣洁的光晕,嘉央忍不住趴上去,亲吻了女儿的额头。阿笑止住了哭声,瞪着一双如巴松措(藏民们心中的神湖,措,藏语湖)一样清澈的眼睛,盯着嘉央的脸。女儿的眼神能在瞬间融化父亲的心,嘉央与女儿眼神交接的刹那,也激起他作为一个雄性动物保护幼崽的豪情。
突然,嘉央想起附近应该有一个山洞,去年夏天,他还在那个山洞里避过雨。护林人都知道那个山洞,大家管它叫火石洞。火石洞里有一些白色的火石,虽然火石成色很低,但是两块石头相互碰撞时,也能够冒出一点火星,还带着燃烧过的焦糊味儿。火石洞不大,但是足够三人一猴避过这场大雪。嘉央住着枪,站起身来。他打量着四周,辨认火石洞的位置,因为他从未在大雪的天气里来过雪线。他掏出望远镜来,仔细地察看周围地形,望远镜里已经看不见魔伽吒的踪影,它们被枪声吓坏了。嘉央隐约判定了一个方位,转过一片巨大的冷杉树,就应该是火石洞的位置,还好距离不算太远,而且是平行稍微向下山的方向。
嘉央让央金又砍来一些长竹竿,他给自己做了两根可以靠腋窝支撑的拐杖。嘉央手很巧,他会用竹子编织筐子、编织鸡笼,还会在菜地边上用竹子给野猪设置陷阱。不消一刻功夫,一双竹子拐杖做好了。嘉央把王后背在身上,又用绳索捆绑固定住,这才强忍着胸口的剧痛站起身来,撑起双拐往前试探着迈出一步,他觉得有信心可以走到火石洞。央金背上背包和枪,怀里抱着阿笑,跟随在丈夫身旁,于漫天风雪中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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