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吧无错小说 > 我是夏始之 > 六


台北七月,烈阳如火。从太平洋上袭来的台风,与亚热带的闷热交替肆虐,活像要把整座台湾岛从欧亚板块的大陆架撕扯进太平洋。

父亲已将《溪山秋色图》上墙十几日,画心完全干透,原作的本色和神韵都已显现出来,这是临摹的最佳时间。我尝试着遵循父亲的忠告,收拾起全部私心杂念,不再去想陈秉国。可树欲静而风不止,椰树在狂风中的悲唱,雨滴斜打在玻璃上的哀鸣,都会把我的思绪从工作室里拽回记忆中。我很明晰,在台风中撕扯的不仅仅是椰树和雨滴,还有我脱缰的情绪。

每当我停下画笔愣神的时候,父亲总会实时地介入,要么递来一杯咖啡,要么递来一杯热茶。今天,父亲递过来的是一瓶可口可乐,我很是诧异。父亲没有像以往说教,而是说自己:“在金石书画堆里摸索半生,吾儿可知为父最怕什么?”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父亲说:“我不怕死,但是怕中风,或是老年痴呆,一旦不能自主自己的身体和情绪,人就会活的没有尊严,这才是最让为父害怕的。”

父亲总是寓己于教,我也深知此番话的言外之意,面对一个移情别恋的男人,我失去了对自我情绪的把控,不仅是活的没有尊严,且爱的没有尊严。正如父亲所言,大义当前容不得个人的自怨自艾,舍弃小我方能成就大我。眼前的大义,便是这批岌岌可危的传世国宝的命运。这些中国绘画史上堪称里程碑的名家大作,是父亲运筹近二十年的必得之物,是外祖父穷尽毕生的心与血,也是母亲以名以情以命相搏的信念。

一直到我临摹第五幅《溪山秋色图》的时候,父亲才算点头认可,同意我着色渲染。我已经渐渐找回属于我的天赋,画作的布局和颜色在我的眼睛里一帧一帧放大,任何一丝细微的笔触和颜色都成了我眼中的浓墨重彩。在我为《溪山秋色图》做第四遍渲染时,站在我身后的父亲说道:“吾儿成矣!”

翌日,便是我和父亲约定的正式临摹之日。早晨,父亲让我洗漱洁净再进工作室。他说,仪式化使人有神圣感,我们行的是君子取之有道,而非小人的鸡鸣狗盗。

待我洗漱完毕,换上一身亚麻罩衣,走进工作室的时候,看见父亲正在宣德炉前焚香。清香余绕间,父亲轻启一方檀木匣盒,从中取出一方与《溪山秋色图》大小相近的绢帛递给我。我接过绢帛,卡在画架上,却被父亲拦住。父亲把绢帛从我的手中抽走,走到装裱墙边,将绢帛罩在《溪山秋色图》的画心上,对我说:“这回是摹,而不是临。”

我说:“我从小都是临写,而且我现在的状态正在回升……”

父亲没有说话,他把绢帛放下,拿起我昨天着色的第五幅临摹画作,罩在《溪山秋色图》上,手指着画作中间部分,说道:“你走过来看仔细,隐现于云雾中的这座远山,比原作偏左了至少有三毫米。”

我反驳道:“赝品面世时,真迹远遁法国,只要真迹不出,谁人又能记得这三毫米?”

父亲面色一凛:“每一件出博物院的文物都必须拍照存档,这是当年蒋院长和我亲自制定的制度,万一有细心人追究起来,这三毫米足以让你我前功尽弃。我们父女身败名裂不足惜,让这些传世宝贝落入贼手,你我父女才是百死莫赎。”

父亲接着道:“临摹,临摹,临为心生,摹为本生,摹本不仅比例不差,而且题跋无虞。”

在下一个雨季冲刷台北时,我已经完成了九幅画作的临摹。

用父亲的话说,我已经将临与摹结合的天衣无缝。纯粹勾摹可得形似,但是画作拘谨沉闷。一味地临写,虽有灵动之气,却无法确保比例尺度。因此,每一幅画作,我只在真迹之上进行重要布局的勾摹,而后再做临写。此举,不仅能让比例准确无误,以我的水平还能确保赝品不失原作的神韵和风采。题跋全部采用摹书勾填之法,父亲先在硬纸上熨涂黄蜡,至其透明后,罩蒙在真迹题字处,以淡墨做细线,依照笔法勾出轮廓。随后取下“硬黄”,罩在赝作的题字处,以浓淡干湿墨填空成字,父亲称之为“双勾廓填”法。勾填出来的字难免呆板,好在父亲的书法造诣了得,十几年来都在临写画作中的题跋,几个字略作修笔,神韵便跃然纸上。父亲在勾填完一处宋徽宗的瘦金体后,长舒一口气道:“对于画作,人们的注意力都在画上,只要画和章不出纰漏,很难有人细究题字。”

临摹纸本相对麻烦一点,若是临摹绢本则容易的多,因为绢帛远比“硬黄”透明度高,可以直接罩在真迹上勾填。采用“双勾廓填”技法,任一幅画作有多少人题跋留字,都难不倒我们父女。

林阿姨保持着每周一次来看望我们的频率,她和父亲,父亲和她,一如既往地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恒定距离,二十几年来不曾有过改变。父亲和我深居简出,在工作室日夜不停地劳作,幸亏林阿姨时常带来外面的新闻,例如一个叫林怀民的年轻作家创研一套现代舞,叫云门舞集,演出遍及台湾各地,产生了不小的轰动效应;还有一个叫邓丽君的女孩,凭着《海韵》和《千言万语》两首歌,已经唱红东南亚……

林阿姨这一次带来的消息,是她的私生子林小格在美国读完医学博士,于上周末荣归台湾,目前受聘于台大医院神经内科副主任。说起儿子林小格,林阿姨脸上就会洋溢出满满的骄傲,说他的博导是如何器重小格,希望他能够留在美国的大学任教,可是小格如何如何放心不下母亲,务必要回台陪伴母亲的晚年。林阿姨还自作主张,说这个周末要在圆山大饭店金龙厅给小格接风洗尘,并邀请我和父亲参加。

还不等我表态,父亲便应承下来,说是该让我放松一下,也借机亲近一下留美归来的小格哥哥。我小时候见过小格几次,他比我大八岁,个子很高,眼睛很大,鼻梁很挺,头发卷曲着,是那种能让小女生尖叫的学长。

周末,在圆山大饭店再次见到小格的时候,才发现他越发挺拔俊朗,整整比我高出一个半头。小格见到我也不生分,他主动迎上前来拥抱我,还夸我越长越漂亮了。欢迎宴会的气氛很融洽,林阿姨高朋甚多,有些人还身居党国高位。席间,听到一位部长笑谈道:“前天,那个缺心眼的贼厮过生日,也是在金龙厅,面对着岛内外媒体,那贼厮哭丧着脸,说自己是个罪魁,而且是中华民族历史上的千古罪魁,我觉得,这是他这辈子头一回说人话,哈哈哈!”

部长一番话,惹得众人哄堂大笑。我不知道那个缺心眼的贼厮是谁,也不关心大人们心照不宣的笑话,我只注意到父亲跟小格谈兴甚浓,时不时地还耳语交谈,颇显忘年交之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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