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台北再一个雨季到来时,我推着轮椅上的父亲,登上法航飞往巴黎的客机。
林阿姨和小格送我和父亲到桃园机场,随行的还有我们父女通力合作的三十三幅宋明古画的赝品。此行是应法国一个慈善组织“父亲联盟”的邀约,前去巴黎举办“用绘画见证一场伟大父爱”主题的展览。
前来桃园机场送行的,还有一位外交部的行政副部长,副部长一脸阴郁地对我说:“我们接到陈秉国的取证,证明令尊亲自调配这些画作,置放于博物院第十一号恒温地下室,而这些画作凑巧都是你外祖父捐献的。于公于理,我们都不想让这批画作出境。可此事已经全球周知,甚至连宋夫人都支持你去巴黎参加画展,所以,我们也只能放行。”
副部长顿了顿,又说道:“我们希望你早去早回,而且要把这批画作尽数带回台湾。”
我冷冷地回道:“这是我和父亲临摹的赝品,我们有权对它们做任何处置。”
副部长摇摇头,苦笑一声,钻进了林肯轿车。
去法国参加“用绘画见证一场伟大父爱”画展的起因,还得从我的父亲说起。
我的父亲在博物院丹青厅晕倒后,迅速被送往台大医院抢救。这一次,父亲没有那么幸运,再次晕倒让他对整个世界失去感知。翌日,小格对前来医院采访的媒体传达了最新诊断:父亲受到强烈刺激后造成脑溢血,其行动、语言、思维和意识受到彻底阻碍……
第二天早晨,林阿姨陪我回家收拾陪床用品时,我看到父亲书桌上置放着那枚“十州仙史”的破边印。果然,破边的角是一个钝角。我冲进工作室内室,从墙上摘下母亲的油画遗作《九份》。打开保险柜时才发现,保险柜根本没有设置密码。我从保险柜里找出仇英的《仕女图》,图上“十州仙史”印的破边的确是钝角,左下直角处有一条头发粗细的阴刻,占印边的三分之一。而且,仕女丫鬟露出裙摆的绣花鞋,也是我亲自调的石青暗红。联想起父亲那天在丹青厅说的话,我的心里似乎明白了一些缘由,一股泪水涌出眼窝,我旋即仰起头,生怕泪水打湿了《仕女图》赝品。是啊,它是赝品,可它在我的心里比真迹还要贵重,因为这是父亲给予我的最厚重的爱。我接着打开其余的宋明画作,真迹的全色和赝品的临摹,所有色彩都是我调的,仅从色彩和比例上,我无从识别真伪。好在父亲道出了他植入作品的密码,每一枚印章的左下直角处,都有一条头发粗细的阴刻,占印边的三分之一……果然,保险柜中的三十三幅宋明古画,所有印章的左下直角处,都有一条头发粗细的阴刻,占印边的三分之一。也就是说,保险柜中的画作才是赝品。如此说来,父亲虚虚实实编织了一个弥天大谎,甚至不惜搬出已故的外祖父和母亲来,只为了让我在三年半的时间里集中精力临摹古画,来医治我的抑郁症。
为了证明父亲的清白,我赶紧收拾好仇英的《仕女图》赝品,还有那枚被陈秉国改动过的“十州仙史”的破边印章,送至台北故宫博物院。我走进蒋院长办公室,正好赶上他跟几位专家在开会。蒋院长从我手里接过两件物品,看也不看地递给其他专家。蒋院长拉着我的手,忙询问我父亲的病情,我把我知道的最坏结果告诉他,蒋院长摇着头感叹道:“可惜,可惜,天妒英才!”
蒋院长稳住神态,转身问几位专家:“你们还怀疑恺之吗?”
其中一位专家有些讪讪:“一目了然,这幅画的确是赝品。”
先是林阿姨的朋友们周知此事,接下来,台岛的媒体开始报道。后来,全世界都知道了张恺之,知道了台湾有这样一位伟大的父亲。于是,在全球媒体舆论的合力下,终于促成了我和父亲的欧洲之行。
法国的“父亲联盟”把我们的画展安排在巴黎郊区,一座世纪初建造的巴洛克式风格的城堡里。初见这座城堡时,我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直到晚间临睡时,我才想起三年前收到的法国信件,里面其中一幅照片就是这座城堡的样子。
有了媒体助力,前来城堡看画展的人络绎不绝,很多人都要求与我和父亲合影。可怜的父亲一语成谶,三年前,父亲说自己不怕死,但是怕中风,因为一旦不能自主自己的身体和情绪,人就会活的没有尊严……
中午过后,工作人员将我父亲推走,说是要送酒店休息。我继续留在展会上,与前来看画展的人握手、合影,一直忙碌到画展闭馆。
工作人员陆陆续续离开后,一位留着花白胡须的老者朝我走过来,并伸出手来自我介绍道:“亲爱的幼清女士,我是克洛德,也是这座城堡的主人,请允许我尽地主之谊,陪你共进晚餐好吗?”
城堡的餐厅很是宽敞,墙上特意挂上我临摹的《溪山秋色图》。一张很大的餐桌上,只有我和克洛德先生就坐,却摆着三份餐具。克洛德先生非常绅士,正在我们频频举杯时,突然,餐厅的大门推开,我父亲昂首阔步走了进来。
我顾不上捡起掉在地上的餐具,吃惊地望着我的父亲:“您……您怎么站起来了?”
父亲微笑着说:“因为我不想就此坐在轮椅上。”
突如其来的一切,让我一时间梳理不清楚:“我们带一批赝品来法国展览,父亲何至于费如此大的周折呢?”
父亲笑道:“吾儿错矣,我们带来的只有仇英的《仕女图》一件赝品。”
我说:“我察验了您植入的密码,每幅画作的印章都有那根头发丝粗细的阴刻纹。”
父亲笑了笑,没有说话,他端起餐桌上一柄烛台,径直走到《溪山秋色图》面前,并伸手示意我和克洛德先生也过去。父亲举起蜡烛,烛光照亮下的《溪山秋色图》,竟然显现出一份凝重的古意,若不是知情人,真的会以为这是一幅宋徽宗的真迹。
父亲伸出他干枯细白的手,用小拇指的指甲在“宣和”印章的左下直角处挑了两下,一根细小的白丝粘在父亲雪白的指甲上。他举着小拇指,贴近烛火,“吱”的一声细微的声响,指甲盖上细小的白丝化为灰烬。父亲用嘴吹了一下小拇指,灰烬消失了。
父亲微笑着说:“真的是为父的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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