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问询良方
魏智发坐在会议桌前,县农业局局长邓九成和其他公社班子成员坐在两面。魏智发扫了一眼下面开会的公社干部、大队书记和小队队长们,老旱烟裹着干搂儿的青烟,弥漫在小三间会议室的半空,使整个会议室罩上了一层雾岚。咳嗽声、,吐痰声、问话声、谈笑声此起彼伏。魏智发清了一下嗓子说道:“大家静一下,现在开会。今天把大家召来,开这个公社三级干部会议,主要是传达前几天召开的县委扩大会议精神。县委根据省委谭书记来清川调查后作出的指示,就是要求清川要结合实际,努力发展生产,首先解决群众的吃饭问题和农民当家作主的问题。县委龙书记根据这一指示,要在个别公社推行生产承包责任制的试点工作,我们枣滩公社就是这次的试点公社。具体怎么搞,下面请县农业局邓局长,也是我们公社这次试点工作的具体负责人,让他给大家安排,大家欢迎。”
会议室响起一片掌声,李百福问他身旁的亲堂兄弟大队书记李有福:“这个县委龙书记是哪里来的?叫啥?”
李有福咂着旱烟嘴,吐了口唾沫,鼻孔里喷出两股青烟说:“就是你们剪子湾梁顶上五·七干校里的那个龙千里,再还有谁?”
李百福问:“你咋知道的?”
李有福说:“我上一次来公社开会,听公社里人说的,说新来了个县委书记,在咱们公社五·七干校呆过,我一想就是他。”
李百福说:“那这人能行,是个干事替老百姓做事的领导。”
李有福瞟了一眼李百福没说啥,心里嘀咕:你犟驴听到龙千里,又心里痒痒了,六七年前祸还没招醒?哼!
这时,邓九成清了清嗓子说:“其实我自己对这次搞责任制的精神还没吃透,领会得不深。县委的要求是要在夏收后先在个别公社推行责任制的试点工作,具体咋搞呢,就是把队划分成若干个组,再把土地划分到各组,实行定地、定劳、定产,超产奖励这么个办法。我和魏书记也沟通商量了一下,既然是试点,就暂时不宜扩大到全公社,先在几个大队先搞试点,搞成功了,上面肯定了,我们再在全公社推开。因为搞这种把土地划到组的责任制,上面没有红头文件,是对是错,我们也一时拿不准,以后形势一变,文件下来纠正,就又成了问题。我就讲这些。”
魏智发顺着邓九成的话讲道:“邓局长讲的没错,干任何事情都要把握大方向,认清形势、吃透政策、看准道路,不能稀里糊涂摸着石头过河。但既然县委作出决定,搞责任制的试点,我们公社又不能不搞,但不能大搞,要小范围地搞,像刚才邓局长讲的,小范围试验成功了、上面充分肯定了、群众积极参与拥护了,我们再全面推开。”
魏智发扫了一下会场,提高声音问道:“下来哪个大队先搞?报一下名。”
会场里经邓九成和魏智发这么一说,大队书记们都低下了头,谁也不愿打这个头,哪个敢当出头的鸟?魏智发询问了几次都没有人回应。最后,魏智发点名:“那就先从庆丰大队和李枣大队开始试点,以三个月为限,争取在麦收后把地划到组里,今年秋播开始就试点。”
散会后,邓九成来到魏智发的办公室,邓九成坐下说:“我们今天讲得是不是太那个了,下面的人咋都不太热情,好像情绪不高。”
魏智发坐在办公桌前说:“怕啥,贯彻县委会议精神,那也得给大家把原因、利害关系、当前形势讲清楚,我们把握政策的人不能不辨方向,让下面的人跟着不明事是非犯方向性、政治性错识。”
邓九成说:“魏书记呀,我看我思想陈旧僵化,你还比我还顽固不化。,我感觉县委龙书记强行推行责任制,恐怕这就是当前的方向,也可能是今后的方向。他让社员群众先吃饱肚子,就是当前最大的政治,放到任何时候,为老百姓解决吃饭问题到啥地方都不会错,这符合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宗旨。你想,他在会上当着众人,手敲着桌子,那么质问夏明远主任,力排众意、果敢坚决地推行生产责任制,难道他没看清方向、认清形势?难道他没得到上面的点头支持?他是认准了这一点的。你会上让我讲,我也讲了我的担心与犹豫,可我也反过来想,龙书记为什么会那么果敢坚定、底气十足、一定要搞责任制、划田分地?这是需要我们认真想的问题。我会上讲过以后,忽然感到有些担心和后悔。”
魏智发问:“担心啥?”
邓九成说:“有人会把今天咱们俩会上讲的话传到县上,传到县委,传到龙书记耳朵里。那咱俩就惹下事了。”
魏智发说:“那倒不会,大队书记小队长的脚还不会那么长,跑到县委打咱们的小报告。”
邓九成说:“你能保证公社干部不会去?你的副主任们哪个不会去反映这里的真实情况?”
魏智发哑然了,抓起桌上的一盒烟抽出一根点上,狠狠地吸了两口:“那你说咋办,事已至此,话已说了,会也散了,泼出的水咋收回来?”
邓九成怅然地叹了口气说:“听天由命吧。”
李百福开完会行走在山道上,三月的天气已经转暖,地里的庄稼已有半尺多高,再过一个多月就到了拔节时节,路边和地埂上的杂草覆盖了地皮,山坡和山弯里的麦苗在轻风中摆动,间或有一两只黑鸦从头顶飞过,直向沟底窜去。旷野里的山梁坡道间和山弯小道上,走着各自回家的大队书记和小队长们,他们各怀心事,对公社开的搞责任制的会议精神如同一团雾水,不甚明了。既要搞责任制试点,又要让认清形势、看准方向、吃透政策。
李百福想,这是让大家既不偏左又不偏右,走中间路线,等待观望,这是啥县委会议精神?他不由得想起了龙千里,想起七八年前龙千里在干校时鼓动他搞副业与公社食品组搞交换的那些事。他感觉既然龙千里来清川当县委书记了,肯定会像在干校时那样,会为社员群众谋利益、办实事,不会像公社会上那两位讲的瞻前顾后、只想着自身怕犯错,抱着以前那一套念念不忘。李百福一边想着一边加快脚步,往家里快步走去。
进了院门,遂顺娘撩开门帘给他使了个眼色,他瞟了一眼遂顺的房门,紧走两步进到屋里,遂顺娘小声说:“遂顺和根巧从西安回来了。”
李百福问:“检查了吗?咋说了?”
遂顺娘低声说:“不是根巧的病,根巧好着哩,是咱家遂顺。”
李百福愣了一下,坐在椅子上没有言语。
遂顺娘问:“现在咋办?”
李百福盯着房梁半天没言语,慢慢才问:“遂顺啥反应?根巧咋说了?”
遂顺娘说:“遂顺说了以后睡在炕上没言语,根巧倒没说啥,不过脸色比过去愁得慢了,看上去轻松了些。”
李百福说:“这当然,不是她的病,她自然会好受松活些。”
遂顺娘说:“既是遂顺的病,不怪根巧,这么些年花钱给根巧看病,喝的药灌了砖缝了,白折腾了,下来咋办?”
李百福瞪了一眼老伴:“给遂顺看病,咋办?给根巧说说好话,劝劝她,这么些年咱对不起她,不怪她,是我们弄错了,要怪怪我。另外,这事先别往外说,嘴捏紧,烂在咱屋里。”
遂顺娘应承着问:“你在公社开了个啥会?咋才回来?”
李百福说:“分组划地的事,又要试点又不让大搞,一时半刻说不清。嗳,咱们家还有豆面荞面没?”
遂顺娘说:“还有一点,问这做啥?”
李百福说:“收拾上一点,明天我上县城看个人去。”
遂顺娘诧异地问:“看谁?家里就剩这点杂面了,剩下的都是包谷面,咋做吃的?”
李百福说:“少留一点,我又没叫你全拿,看个人也就是一点意思,人情。”
遂顺娘问:“你看的这人是谁?定要拿杂面吗?”
李百福斜乜了一眼老伴:“不该问的问那么清楚做啥?做饭!还有,给遂顺说一下,让他跟我明天去县城,顺便给他看一下病,县城里有个老任先生,听说病看得好,让他给遂顺看一下到底是啥病?”
遂顺娘出去了,在院子里喊了一声根巧,根巧答应着从房间里出来,朝上房瞄了一眼,跟她娘进了厨房。遂顺娘开始从瓦坛里往擀子上揽包谷面,根巧站在擀子前把面擂开,倒上水开始和面。遂顺娘从一个大缸内取出两个绑着的小布袋,又从另外一个瓦坛里取出荞面豌豆面,用撮儿往布袋里撮面,顺手给根巧和的包谷面里倒了一些荞面。根巧不解地问:“往口袋里撮面做啥?”
遂顺娘说:“你大明天要去县城,说是要去看个人,咱们穷得再没啥拿的,只剩下这不多的杂面,多少是点意思。”
根巧问:“我大要看啥人?”
遂顺娘说:“没说,不让问,他让遂顺明天一道去县城看一下病,有个老任先生病看得好。你跟遂顺说一下,让他明天一道去。”根巧说:“不知道遂顺愿意去不。”
遂顺娘说:“他有病他咋不去?以前都错看成你有病,老传统,都以为不生娃是女人家的病,现在查清楚了,是他的病,不连赶抓紧看。都三十三四的人了,往啥时候耽搁去?你大说了,以前不怪你,怪他看错了,你要怪怨就怪怨他,跟你没牵扯。”
根巧揉着面团说:“可惜那么多年把钱白扔了,中药把我喝得闻着就想吐。”
遂顺娘宽慰根巧说:“现在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好好养身子,拿起精神,等把遂顺看好了,你给咱们家一定生个胖孙子。”
根巧笑了笑再没说啥。
午饭过后,根巧把她娘说的话给遂顺一说,遂顺翻着药书说:“让我跟大去,咋说?一个男人家,那方面不行,咋说出口?”
根巧开导说:“你去是跟大夫说,又没给其他人说,大夫是看病的,还怕你说啥?大夫啥没见过啥没听过?从西安回来,我也想了,不是我的原因,我心里轻松了许多,现在就好好给你看病,你要拿起精神振作起来,做好配合。”
遂顺说:“家里这么个状况,去西安又拉了一屁股的债,还有啥力成去看病?”
根巧说:“病总得看,钱我去我哥家和我妹子家去借。”
遂顺沉着脸说:“借下迟早要还的,如今家家都一样,哪有宽余的钱?”
根巧说:“这个以后再说,明天你跟大先去看病,看大夫咋说恰。”
遂顺看到根巧一再坚持,再没说啥。
第二天早上,李百福和儿子遂顺俩人拿了一点包谷面干粮出了院门,到公社粮店门口去赶早一班的班车。通往县城的班车一天只放一趟,农村的人要到县城办事,只能起大早去赶车,逛过早上的班车就只有等到第二天再坐。遂顺把小两半节面袋扎了口,链在一起,像褡裢一样搭在肩上,和父亲李百福行走在山道上。
天刚放亮,晦暗的山梁起伏在天边的亮光中,衬出雄厚与苍茫,坡谷更是深灰而幽深,在不远的深沟中时而传出一两声布谷鸟的尖叫。喜鹊和麻雀近年来在农村已不见了踪影,唯有布谷鸟和黑鸦时而在天空盘旋,时而在深谷低迴,时而在老树上点头啾鸣。俩人在空朦的晨曦中踽踽前行,显得寂寮而空旷。遂顺心情郁闷地跟在父亲身后,想着自己的心事。
遂顺七零年高中毕业回乡务农,七三年,在全公社组织的大会战平田整地中认识了邻村的初中毕业生根巧,根巧那时扎着两条齐肩的小辫子,一对水灵的眼睛瞄起人来扑闪扑闪。俩人在推车倒土中相互熟知到眉来眼去,再到后来倾心相约。
俩人起初的约会很特别,根巧在大家坐在铁锨把上作片刻休息的时候,把梳着的辫子往后一甩,瞄一眼遂顺,跟一旁的女青年故意高声说“我解个手”,从地的左面坡沟小道下去不见了人影。遂顺会意地等几分钟从地的右面坡道下去,来到下面一台地的崖畔下面(渭北高原这一带把崖读作捱),根巧就在下面崖畔下站着等他。俩人趁着间歇谈这说那。
一次,俩人正低声说笑的时候,忽然从崖畔的顶上飘下雨来,俩人抬头一看,队里的出纳茂盛正眼看远方朝崖下撒尿。根巧吓得吐了一下舌头,遂顺拉着根巧的手悄声跑往崖畔的另一头,快出地块的时候,遂顺发现崖畔下面有个一人高,上屲人挖的躲避白雨的土窑。俩人钻了进去,根巧钻进土窑笑个不停,发现自己的手还被遂顺拉着,想挣开手却被遂顺牢牢地牵着不放,根巧微红着脸盯着遂顺,遂顺拉住根巧的另一只手,紧紧贴在自己的面颊上。根巧顺从地往前靠了靠,胸脯一起一伏,呼吸开始加快,遂顺热切的眼神盯着根巧紧张潮红的脸庞,俩人在青春的热望期待中拥在了一起,他们相互吮吸拥吻。
这时,崖畔上面传来干活的声音,根巧一把拨开遂顺的手,整理好衣服,撩了撩额前的头发,跑出了土窑。遂顺有意磨蹭了一大会儿才回到上一台的梯田地里。
七三年的冬上,遂顺和根巧结了婚。结婚时李百福托亲戚给根巧买了台蜜蜂牌的缝纫机,叫庄里的胡木匠打了个五斗橱、两只板箱和两把椅子,缝了两床大红花棉被,请亲戚邻人吃了放着两片肥肉片的碗儿菜,算是了了心头的一桩大事。遂顺和根巧结婚后,俩人还算体贴恩爱,可是结婚几年不见添人丁,俩人的夫妻生活也过得寡淡无味起来。有时候,遂顺晚上性起,搂过根巧要干那事的时候,根巧扭过身抱怨说:“瞎闹腾半晚上,惹的人白忙一场,究竟是谁的原因?”
遂顺听根巧这么一抱怨,兴味索然地蔫了半节,翻过身,背对背各想各的心事,眯糊到天明。小两口的热年过后,三年多根巧的肚子不见鼓胀起来,遂顺娘开始热言冷语地放话:“这都结婚三四年了,连个苗苗影儿不见,咋就娶了个不下蛋的鸡婆儿!”
遂顺开始看医书,翻药书,查找原因。他大到处求医,托人找偏方,拉钱借债为根巧看病,遂顺娘求签打卦上爷庙,但几年下来,不但没有消息,还把家里越拖越穷,连买个油盐火柴的钱都要出门去邻居家借。根巧实在不愿再拖累这个家,前些天,咬着牙给遂顺说了离婚的事,遂顺不忍根巧离去,毕竟俩人感情还可以,可结婚到现在六七年没有孩子,根巧经常受他娘的热言冷语和邻居的议论,遂顺一时没有了主意,左右为难。
他大听到根巧要离婚走人,让遂顺乘着年轻再找一个,李百福说啥也不同意,再找一个,谈何容易?遂顺已三十三四,黄花大闺女不敢想,就是找个年龄相近的寡妇那也要一疙瘩钱,眼下的家中境况,想都不敢想。于是,他大让遂顺和根巧俩人都上大医院一搭检查,看究竟是谁的病,检查结果却让全家吃惊,竟然不是根巧的病,而是遂顺的病,这让遂顺心里凉了半节。
遂顺听从根巧的劝说,跟随父亲到城里去看老中医,但他情绪有些低落,他想,如果他有病,恐怕不是三两次能看好的。他开始怀疑小时候爬树掉下来,把裤裆里那东西跌在树下一堆土活基上,疼得他死声怪口地叫唤,生汗从额头滚下,多亏邻居吴三婆把他领到她家,用温水给他洗了下身,他才缓过气来。从那以后,他的下身好长一段时间隐隐作疼,小肚子老是一阵一阵地抽,他有些后怕,如果真是这样,那该咋办?他又想起了十多年前那个隐隐抹不去的该死的梦……
李百福一路走着,脑子里反复想着公社书记魏智发和那个邓局长的话,他觉得这里面有蹊跷。一面让划组分地,一面又说吃不准、咬不透,他觉得有必要去县上问一下曾经落难在干校,听说现在是县委书记的老联手龙千里。说起老联手这个称呼,还是龙千里监督劳动的时候,龙千里学着当地人叫李百福的。
龙千里在北山剪子湾五·七干校监督劳动的时候,鼓动李百福种了几亩大葱蒜苗白菜黄萝卜,又让李百福偷着支起了个粉坊,还做起了豆腐。公社发现后割了尾巴。后来几天,李百福发现劳动的干校队伍中不见了龙千里,一打听,才知道龙千里已被隔离写检查,不让出来劳动。他让遂顺娘炒了二三斤黄豆,走了三四里山路,偷偷来到剪子湾五·七干校,等着看管的人去了厕所,轻轻掀开锁着龙千里的门缝,悄声叫了两声“老龙,老龙”,把装黄豆的小布口袋塞进去说:“炒熟的黄豆,饿了压一下饿气。”
龙千里赶到门缝前,瞅了瞅李百福,感动地说:“联手,你咋敢这样,被人看见了又要挨整哩,赶紧走,再别来了!”
李百福不在乎地悄声说:“整就整,那算个啥,我还是我,大不了队长不当了。你是好人,是为了我们队里人你才挨整的,我替大家来看看你。”
龙千里在门缝里面左右看了看说:“赶紧走,赶紧走,再别来了。”
说完,抓起黄豆袋子回到里面再不理李百福。李百福左右看了一下,快步离开了干校。想着这些,李百福觉得龙千里肯定是坚持划地的主儿,魏智发邓九成应该是观望怕犯错误的一方。
父子俩各怀心事,绕过一道山弯,开始下坡。下了这道坡,再走两三里地,就到了公社粮店的乘车点。
遂顺赶上几步,没话找话地问他大:“大,听我娘说你去公社开会了?”
李百福说:“嗯,开了个会。”
遂顺问:“开的啥会?”
李百福说:“县上说让把队分成组,把土地划到组里搞试点,可公社传达的时候又不让在全公社搞,只让在两个大队搞试点,要等上面看有没有新政策,怕变,观望等待。”
遂顺说:“这是好事情,等待观望啥?公社还能抗过县上?”
李百福说:“不是抗不抗的事情,是舍不得过去那一套,怕政策变了犯错,把自个儿套进去。”
遂顺问:“你到县上就是去问这事?”
李百福“嗯”了一声再没说啥。
遂顺又问:“你去问谁恰?”
李百福说:“一个过去的老联手。”
遂顺看他大不愿说人,也不好再问下去,遂顺对他大还是很尊敬的。下了山坡,走过川道,来到粮店门口,赶着乘车的人陆续来了不少。班车已经发动,售票员堵在车门口,一只脚踏在车门踏板上,一只脚站在地上正给上车的人卖票。李百福和遂顺买票上了车,俩人坐在一排位子上,待人上得差不多了,售票员拉上车门,司机加大油门,班车离开了粮店门口。
车到县城是十二点过一点,李百福从遂顺手中拿过两半节装着荞面豌豆面的布口袋,让遂顺在曙光商店门口等他,他一阵回来。李百福肩头搭着两节小布袋,来到县委门口,上了小坡道,进了县委大门。县委大院寂静无人,每个办公室都紧锁着。,他在大院里张望转悠,这时从传达室走出了个四十多岁的人问他:“你找谁?”
李百福回过身说:“找老龙,龙校长,哦,就是现在的龙书记。”
那人上下打量了一下李百福,问:“你是龙书记的啥人?找他啥事?”
李百福说:“联手,龙书记在干校那时候的老联手。”
那人不再怠慢,上前殷勤地说:“龙书记下班了,你有事上他家里去找吧。”
李百福问:“他家在哪里?”
那人给李百福详细说了路线、巷道及大门的特征。李百福出了县委大门,叫上遂顺,一路打听,到了一个叫大通巷的巷口前,李百福让儿子等在巷口,自己打听着进了巷子里一个大门。推开大门,一看是个老式的四合院,他站在院子喊了一声:“老龙——老龙在吗?”
北面正房门帘撩开,走出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姑娘,姑娘扎着的两个短粗小辫子在肩窝前摆动,上身穿小翻领灰的卡装,笔挺的裤子下面,穿一双黑平绒浅口布鞋。姑娘明澈的眸子打量着李百福问:“你是找我爸吗?”
李百福点头答应说:“是,龙校长在吗?”
姑娘撩着门帘说:“我爸在,进来吧。”
李百福往正房走的时候,龙千里从里屋走到门口,看到李百福先是一愣,后又猛然惊叫道:“老李,李队长,老联手!快进来,快请进!”
龙千里把李百福让进屋,李百福进屋站在房子中央不知坐哪好,龙千里说:“坐呀,快坐下。”
李百福把肩头的布袋取下,放在眼前的三抽柜跟前,两手放在一起搓了搓,说:“乡里没啥拿的,给你弄了一点荞面和豌豆面。”
龙千里说:“你看你,拿啥东西,你还记着我,又来看我,我很感动。小玉,快给你李爸倒水!”
女儿小玉麻利地给李百福倒上水,放在茶几上,扶李百福坐在简宜沙发上:“李爸坐这儿喝水。”
龙千里坐在李百福左手沙发上问:“好几年没见你了,家里都还好吗?”
李百福说:“都还好、都还好。”
龙千里问:“这几年过得咋样?家里够吃吗?”
李百福说:“跟你在干校时差不多,还是老样子。紧一顿慢一顿。”
这时,龙千里的爱人孙桂芝系着围裙进到了房间,龙千里给爱人和女儿小玉介绍说:“老李,李队长,就是我给你们常提起的那个老联手,我在干校时给我偷着炒黄豆的李队长,我害得他被整过好几次。这是我爱人和女儿。”
李百福欠着身站起来,瞅着孙桂芝点头笑了笑。,龙千里的女儿小玉不由得又多打量了几眼李百福,格外生出几分敬意。孙桂芝客气地让李百福快坐下,等会儿一块吃饭,说完,叫小玉去给她帮忙,小玉给她母亲撇了一下嘴,坐在椅子上没动。
龙千里让李百福喝水,找来纸烟让他抽。李百福端起茶杯,两个手端着送到嘴边喝了两口,把喝到嘴边的茶叶含到嘴里嚼了嚼,咽了,小玉看到后皱了皱眉。
龙千里问:“农村现在咋样?大家精神还好吗?”
李百福说:“精神上是好了点,现在不搞形式那一套了,就是吃穿上还是紧。”
龙千里问:“你们公社开始搞责任制试点了吗?”
李百福说:“我来你这就是问这事来的。”
龙千里问:“哦?咋回事?试点工作不顺利?”
李百福喝完水,放下茶杯,小玉起身连忙添上水。
李百福阴郁着脸说:“不是顺利不顺利,是一头雾水,糊里糊涂。”
龙千里严肃着脸问:“咋回事?”
李百福敞开了说:“公社开了个动员会,说要搞责任制试点,一个领导说这事符合不符合政策,上面没有红头文件,上面若政策变了,下来纠正咋办?惹下了麻烦就难办了,就成了大事,所以先不在全公社搞,只试点两个大队。一个领导说让大家要认清形势、吃透政策、摸准方向、看清道路,让边试点边等待。老龙,你说这咋搞?到底咋回事?会上让自愿报名,谁敢报名?”
龙千里“哦”了一声,往沙发后面靠了靠,自言自语地说:“是这样。”他不由得想起县委扩大会议上的情景。
龙千里又问:“后来咋弄了?”
李百福说:“后来点了两个大队的名,让这两个大队搞试点,我们李枣大队被点了名。龙书记,你说下来咋搞?我下来是专门问你这事来的。”
龙千里抬起身,给李百福点了根烟说:“既然你们公社是这么个情况,我就把你的生产队作为你们公社的试点。我明确给你说,你放开胆子搞,不要瞻前顾后,你可以直接把地划到户里,城关公社已有两个大队把地全部划到了户里,群众热情很高。如果有公社大队的人阻挡询问你,你就直接说是我让你这样搞的,不要怕,让社员群众早一天吃上饱饭,这不违背对外开放、对内搞活的政策,也符合干四化的要求。”
李百福面容舒展开来,打消了疑虑,说:“龙校长,我说你不会变,还是干校那时让社员群众吃饱饭的你。有你这话我就心里踏实了。我跟你想的差不多,分成组还不如把地分到户,分到户多干脆?各管各,各种各,积极性高,减少扯皮骂仗,想种啥种啥,想啥时候上屲就啥时候上屲,不牵扯其他人,家里有个啥事还能腾开时间。”
龙千里没想到李百福说出这么多土地划到户里的好处,一时内心兴奋起来:“好,没想到你还能看出地划到户里这么多道道。你放心大胆地去划,明年夏天我一定到你们那去看看。”
李百福笑着说:“那当然好,明年麦收后你一定要来,让你吃上一顿我收成后的新麦面长面。”
龙千里高兴地说:“那好,一定去。不过,你这次又跟着我这样搞,不怕我被整又连累你?”
李百福站起身说:“不怕,一时跟一时不一样,以往已成以往,现在是新的现在。现在让吃饱穿暖搞建设,这我还能看得出来。”
龙千里也站起身说:“这话说得好,比我们的一些干部认识还要高。”
说话间,孙桂芝端着炒的鸡蛋和豆腐拿着筷子进来了,小玉急忙把墙跟立着的折叠圆桌提过来打开,孙桂芝放下菜碟和筷子说:“快吃饭,都一点过了,叫小玉帮忙不给我帮,你爸跟你李爸说话,你加在中间听啥哩?”
小玉往桌上摆着筷子说:“妈,这你就不懂了,我在听我爸和李爸让农村形势好起来的形势教育哩。李爸跟我下乡那儿的农村里的人完全不一样,李爸思想蛮解放的。”
龙千里让李百福快坐下吃饭,李百福看了一眼三抽柜下的两半节口袋说:“你们连赶吃,我不吃了,儿子还在外面巷口等着哩。”
龙千里惊道:“你咋不让他一块进来,小玉,快去叫进来一搭吃饭!”
李百福止住说:“不了,你们甭忙乎,你们快吃。他我跟来,是要顺便给他看病的。”
孙桂芝在围裙上擦着手问:“孩子咋了?哪儿有病?”
李百福难为情地说:“娃娃结婚五六年了,到现在没个一男半女,我领他到县上老中医跟前看看。”
孙桂芝问:“孩子多大了?检查了吗?”
李百福说:“三十三四了,到西安检查过了。”
龙千里给小玉说:“快,去,把你妈刚饹的馍馍给娃娃拿上些。”
随后走过去在桂芝耳旁低语了几句。李百福叫住了小玉,拿起地上的面口袋让小玉去腾,小玉看了看父亲,龙千里示意了一下,小玉接过面口袋出去了。孙桂芝进了套间的小门,龙千里又让李百福坐下,李百福又坐回沙发。
小玉一阵过来,两个小口袋叠得四四方方,上面用报纸包着一沓白面饼子,李百福站起身,接过小玉手中的口袋和饼子说:“拿啥馍馍哩,娃娃出来时拿着哩。”
孙桂芝从套间出来,将一沓钱交给龙千里,龙千里接过钱,塞到李百福手中说:“给孩子看病。别嫌少,我知道,你手里没钱。”
李百福推搡着说:“我不要,我咋能要你的钱哩,我来是看你来的,顺便问划地的事,这不是专门找你要钱来了吗?”
孙桂芝说:“你拿上,这些年你给孩子看病一定花了不少钱,农民人哪来的钱?再说,老龙落难时,你又照看他,我们得感激你!”
李百福说:“看你说的,龙校长当时为了队里的社员挨了批,我替社员看看他那有啥?”
小玉在一旁说:“当时那叫啥形势?你和我爸一起干,又敢顶风看我爸,那叫不离不弃,我敬佩你,李爸!钱你拿上,等我分配工作了,我一定去看你和全家人。”
李百福被小玉说得有些感动,把钱摸索地装进上衣口袋,拿着布袋和包着的饼子,出了房门。一家人送他出了院门,来到巷子,龙千里说:“知道住的地方了,以后来县城一定要来看我啊。”
李百福答应着抬了抬手转身走了。
龙千里和小玉回到屋里,龙千里坐在饭桌前没有马上动筷子,小玉坐下来问:“想啥哩?”
龙千里沉思着说:“一个人一生遇上这么个人不容易,为了报恩,他冒着被整被撤队长的风险,还来看被隔离写检查的人,这叫患难见真情。为了把地分到户里,为社员群众谋好处,不远几十里山路,专门来问含糊不清的事情,这叫舍己为人。是个好人,实诚人。”
孙桂芝端着汤进来了,问:“你们咋还不吃,还在说你联手的事?”
小玉说:“我爸在感叹人生哩,他不动筷子我敢动吗?一个外乡人,为了农村绝大多数人吃饱肚子,不远万里,来到咱家,这是一种什么精神?这是共产主义精神,这是……”
龙千里拾起筷子说:“行了行了,阴阳怪气,哪学的这一套?吃饭!不过你刚才说过的话,可一定要兑现哟。”
小玉问:“啥话?”
龙千里怪怨:“你刚才说明年一定去看你李爸,咋?忘了?”
小玉说:“噢,这个呀,那当然,绝不失言。我爸落难时的恩人嘛,我咋能忘呢。”
孙桂芝坐下来说:“这个应该,关键是要看一个人的本底怎么样,不是因为困难时看了你爸你就对他好、崇敬他,而是要对有这种品质和良知的人抱有敬慕之心。像你爸联手这样的,诚实、厚道,也不乏善良,跑那么远的路,背那一点荞面豆面来看你爸。东西不在多少、多么金贵,而在情意。你以为他拿来那点面容易吗?那是从全家口粮中挪出来的。”
小玉不无埋怨地说:“我妈又开始给学生讲授大道理了,说教!”
孙桂芝夹了口菜说:“说和教是要你明白道理,我每天站在讲台上,不说教,你让我当着学生的面哭和唱啊?”
一句话说得龙千里和小玉都笑起来。
龙千里边吃边说:“你妈说的没错,你李爸拿那些面来看我,是挖了全家人的口粮,他知道城里人没有荞面豆面那样的杂粮,吃个新鲜,可在农村杂粮就是主粮,还不够吃。”
孙桂芝说:“就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我代课的那些农村学生娃,一个星期从家里背上半口袋包谷面和家里饹的一疙瘩包谷面馍馍,背上些干柴树股子,自己中午晚上炖着吃,炖的是啥?包谷面糊糊,有的有酸菜,有的连酸菜都没有;有的早上啃一点干馍糊儿,有的早上省着不敢吃,饿到中午才炖一点稀汤;有洋芋的往锅里放一些洋芋疙瘩,没洋芋的就喝两碗面糊糊,就算一顿饭。女生连个卫生纸买不起,晚上去女生住室一股难闻的味道,她们来月经衬的啥――棉花!”
小玉止住说:“啊呀,妈,吃饭的哩,你看你说些啥!”
孙桂芝说:“怕啥,心理健康啥也不怕说。”
龙千里说:“农民人生活苦啊,全县都这样。”
孙桂芝说:“所以我支持你爸搞土地承包,你爸要把地划到农户里,我第一个赞成。再不能搞过去穷过渡那一套了,连教师都饿肚子,一个月二十八斤粮、四两油,谁撑得住?国家还有希望吗?”
小玉说:“听到了吗,爸?你有一个坚定的同盟者和支持者,那我也只有支持你了。不过,在我下乡的那些村子里,情况还差。我还见过我们下乡的那些大队,一家人穷,娶不起媳妇,一家弟兄三个从外县山里弄来了三个痴呆傻的瓜子,生下的娃娃全都是傻子瓜子,你说这一家人以后还怎么活?”
龙千里草草吃了几口饭,脸色阴沉地离开了饭桌:“你们吃,我去眯会儿眼。”
孙桂芝看了看小玉,小玉瞅了瞅母亲,俩人无言地各自吃各自的饭,再无言语。
(https://www.reed81.com/chapter/4791/4791244/41895187.html)
1秒记住读吧无错小说:www.reed81.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reed81.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