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百福进城
遂顺睡在前半夜热后半夜冷的土炕上,每晚辗转反侧,睡不踏实。小窝铺三面小瞭望孔刮进的风,嗖嗖地乱响,他用纸糊了以后,还是被风吹得哗哗作响。门口的布帘虽然用砖头压着下口,还是在冷风中呼啸着嗖嗖的风声。他蜷曲着身躯,熬着漫长冬夜的每个晚上。虽然老同学又给他送来了一床薄被,送了件旧棉袄,但总难遮挡冬天后半夜的冰冷寒气。他拾掇来的柴草烂叶树股塞到炕洞里,点着后,前半夜还能热一阵,到后半夜只能靠自身的温度取暖。冻醒后,他就蜷曲着想心事,想根巧,想大宝和二宝。虽然大宝只是他想一下带过,不愿再让大宝破坏了他的心境,家里的一切不顺和他内心的压抑不爽都是因大宝的出现而起。遂顺有时甚至想,是大宝打乱了家里的宁静,是大宝损害了他与根巧的关系,是大宝害得根巧跳了崖,是大宝逼得他逃离了家,走到这种地步,大宝就是这屋里的祸根,大宝是那个噩梦中那老汉摸他裤裆送来的灾星,二宝才是他的吃命心肝。
冬季里给人送过煤后,没有了多少活儿,已到了打零工的淡季,遂顺有时几天等上一半趟送货卸车的活,挣钱的活儿越来越少。来个活儿,一块的下苦人挣着抢着得不到手,弄得脸红脖子粗的,加上每天晚上冻得睡不着,他思前想后,咬咬牙,把借老同学的架子车还了,把窝铺里原有的被褥晾晒叠好后,告别了老同学,到街上买了些东西,在调查组离开清川的那天晚上,遂顺回到了李家庄的家里。
李百福看到遂顺进了院门,把水烟瓶蹾在桌子上,给坐在地上用簸箕旋小麦的遂顺娘撂了句“不成人的贼来了。”就走出了房门。
遂顺在院里怯生生地问了句:“大,你咋恰?”
李百福朝遂顺脸上狠狠吐了口唾沫,说:“我亏你先人恰!”便出了院门。
遂顺用胳膊擦了擦脸,来到上房,把提着的东西放在桌子上,对他娘说:“娘,这是给你和我大买的东西。”
遂顺娘头也没抬,也没搭声,照样簸着旋着簸箕里的粮食。
遂顺提着另一包东西去了他的屋里。根巧不在,二宝盖着被子熟睡,暖得脸红彤彤的。遂顺从包里取出个纸包,绽开后取出个棒棒糖,在二宝嘴皮上蹭,蹭来蹭去,把二宝弄醒了。二宝睁开眼看到他大在眼前晃动,怯生生地望着他大。遂顺把棒棒糖朝二宝摇晃着转了转,塞到二宝嘴里,二宝惊得哇地一声哭开了。
根巧听到二宝的哭声,从磨堂里赶了过来,大宝小跑着跟在后面。根巧进屋后看到遂顺抱着二宝在地上转悠,二宝嘴里含着棒棒糖还在抽泣。根巧一把从二宝嘴里抽出棒棒糖,摔在地上,抱着二宝走出房门,来到上房屋里,把二宝放在炕上,从婆婆手里接过簸箕,旋起了小麦,拾捡里面的麦纽儿和土活结。
遂顺追过来问根巧:“你的腿好些了吗?你这是咋咧?我赌气跑出去也是为了光阴,你当我出去做啥去了?”
根巧头也没抬,遂顺娘两脚蹬掉鞋,爬上了炕,搂着二宝,脸望窗外摇晃起来。遂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沓十元的钱放在桌子上说:“这是我这半年下苦挣的钱,共三百元。听贵五叔说家里要打新院,添上买些瓦。”
说完,走出上房,回到自己屋里,再没出来。
李百福从外面回来已是晚饭时分,吃罢晚饭,坐在桌前抽水烟,看到桌上的钱问:“放下这钱做啥哩?”
根巧看公公生着气,放下簸箕躲出去了。
遂顺娘悄声说:“人家说这是他半年下苦挣的钱,留下打新院的时候添着买瓦。”
李百福哼了一声说:“不死到外面跑来做啥哩?”
遂顺娘说:“你咒慢些,死到外面他一家儿人谁管恰?”
李百福说:“咋了?放下几个臭钱你就心软投降了?我算看透了他,瞎星宿!能把女人娃娃扔下半年不着家门,根巧绊成那样,踢了药,甩门走了,再不见踪影。这是人干的事吗?”
遂顺娘说:“再瞎再完,那也是你的后人,就是监里的贼、土匪,也是娘生的,你能说那不是你的后人?”
李百福斜瞪着眼说:“从小到大,在他身上花的力气、操的心还少?瞎货!完货!心安瞎了,弯不过来了,这狗怂心沉着哩。”
遂顺娘说:“你少说上些,不管咋说人来了,让人家一家人周全的,少惹事!”
话刚说完,根巧在她屋里大哭起来,连哭带说,声音高了八度,遂顺低声哀求解释着啥。
根巧的哭声传过来:“老天爷世人哩,咋就世了个我这么命苦呀,来到这屋里,吃的不如人,穿的不如人,把苦受了了,要球的男人还把人不当人,心瞎掖子麻。现在死去死不下,活去活不起,把人扔到半道上,让人咋活恰……”
李百福狠狠地抽着水烟瓶,捏着烟丝,划着火柴,吐着青烟,吹着烟灰,咕咚咯响个不停。
根巧的哭声越来越愁怅,越来越伤心,越来越冤枉。遂顺娘拍着已熟睡的二宝,眼泪不停地往下淌,又不停地用袖口揩干。
李百福蹾下水烟瓶说:“分家,连赶分家。开春了快把新院的房盖起来,分开了看球他们咋过去哩,瞎好死活咱听不着看不见。这狗怂不是个好货,亏先人的哩,把根巧这辈子亏了。”
当根巧的哭声萦绕在半院夜空的时候,李有福这时来到李百福家。李有福进屋后诧异地问:“这是咋了,半夜里哭声难听的?”
李百福阴着脸说:“那狗怂回来了。”
李有福问:“遂顺回来了?这半年做啥去了?”
李百福没吭声,遂顺娘抹着眼泪说:“说他下苦去了。”
李有福坐下来,看了看桌上的一沓钱说:“来了就来了,你也别气大,来了总比不见人影好,还有一家儿人哩嘛。”
李百福气鼓鼓地说:“你看他是人不是人,根巧绊成那样子,娃没人照看,扔下女人娃娃甩脱一走,半年没了音讯,哪来那么心瞎心硬的人?”
李有福点着旱烟锅,慢悠悠地说:“因为啥甩脱走了?”
李百福沉思了半天说:“这狗怂把心安瞎了,硬是怀疑大宝的来路不正,这几年多一天跟根巧疙疙捣捣,弄得根巧受不住了,冤枉得跳了崖。”
李有福说:“因为这呀,可能是庄里说瞎话的人故意挑弄他的,他信以为真了。前两年庄里人风言风语说过这事,不过,根巧的为人庄里人都清楚,从不和庄里的男人嬉皮笑脸地说下流话,挑弄谁,也没听说过她跟谁谁咋样。二哥,咱们是本家,我说句实心话,这话再别往外说,让人听到不好,旁人越说越没影儿,越描越黑得不像样子。”
李百福沉默无语。
李有福在桌腿上磕掉烟灰,放下烟锅,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个叠着的纸条,放到李百福眼前说:“这是调查组走的时候,我挡在村口要他们写的字据,你留着,兴许有用处。这能证明你和县委龙书记的清白。”
李百福拿起眼前的字据,认真看了一下,叠起来装进上衣口袋,忿忿地说:“好人难当。”
李有福告别出了房门,在院子里朝根巧屋里喊了两声:“半夜三更哭啥哩,吵得隔家邻壁不得安生!两个儿子娃娃长得那么心疼,不把光阴好好地过,邪心眼光多,能把日子过好?”
根巧止住了哭诉,李有福出了院门。李百福脱衣上炕,躺下后老想着纸条的事和为新院盖房的事。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李百福洗了一把脸,点着三爪的泥炉,捣着炖了几盅罐罐茶,吃了多半个馍,给老伴说他去一趟县城,下午回来,就出了家门。李百福上了村道,脚下生风似地往县城走去。
李百福这次没有去龙千里家里,而是直接寻到了龙千里的办公室。龙千里正在和人谈话,看到李百福进来,惊讶地站起身:“你咋来了?快来坐。”
那人连忙告别离开。李百福坐下后,开口就问:“听说有人把你告了?”
龙千里笑了一下说:“是啊,省上的人到你家里来过?”
李百福就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纸条说:“这是调查你的那些人留下的字据,说你是清白的。”
龙千里接过纸条,看了看,还给李百福说:“这你不能给我,我是被告的人,咋能私下收这字据呢?要么你留着,当个见证咱俩联手一场的纪念,要么交到县纪委去,作为调查核实后的依据。”
李百福手捏着纸条说:“你咋不把自己当回事呢?有人告你,省上的人都来了,你还这个样子,真心大。”
龙千里轻慢地说:“本来就没事,何必去管他,调查组的这个字条不也说明了问题吗?嗳,我忘了问,你咋手里有调查组写的字条?”
李百福把李有福挡住调查组写字据的事说了一遍。
龙千里感动地说:“我为老百姓做了一点事,也是应该做的,老百姓就用特殊的方式回报我,看来公道自在人心中,我不会忘记你们的情分啊!我要好好工作,好好珍惜这份情意。”
俩人说话间,有人轻轻地敲门,推门进来的竟是小顺。李百福惊奇地看着小顺问:“你咋寻到这儿来了?”
小顺怯生生地说:“我找龙书记。”
龙千里问:“这是……谁?”
李百福说:“这是我的老二,二后人。”
龙千里问小顺:“找我有事?”
小顺看了看他大,没言语。
龙千里问:“咋了,你爸在不好说?”
小顺说:“龙书记,我想在山上种花椒树,我大思想传统,不让种,你给说说。”
龙千里说:“哦?想在山上种树?这是大好事呀,你大咋就不让种?”
小顺没吱声,李百福说:“叫龙爸,叫龙书记生分的,把你干了个公事能球的!”
小顺忿忿地说:“我是个上班人,在这儿咋叫龙爸哩么。”
李百福不满地说:“在公事场合你叫啥我不管,在这里,我在哩,就叫龙爸。”
龙千里说:“叫啥没关系,在哪儿上班?”
小顺说:“园艺站。”
龙千里说:“搞园艺很好啊,现在咱们县正在搞种植结构调整,从传统的种粮向种经济作物转变,农业上的转型正在慢慢改变。川区的农民思想活一点,已改种了不少果树。你觉得在山区能栽种果树?”
小顺来兴致似的说:“我觉得能,我翻看了几本在山区种经济林的专业书。咱们县光照充足,气候适宜,昼夜温差大,热凉有度,对土地的自然调节有很大帮助,只要种上适合耐旱的经济作物,加强田间管理,搞好病虫害防治,科学剪枝,祛除影响挂果的闲枝散枝,就能种成果树。”
龙千里问李百福:“你咋就不让后人种树哩?”
李百福说:“你不知道,老龙,我翻腾了一辈子土地,种了一辈子粮食,没见过在山上大面积种果树能长成的。山上野长的梨儿、苹果,咬下去一口大都是干渣,没水分,光能生蛆,连秋桃毛桃儿咬开都是些蛆疙瘩,结出的郁黄子(李子),酸苦得也不能吃。”
小顺说:“那是没人用心管理,种上再没人管,属粗放型的,只要加强管理,把握好季节性的病害虫害防治,就能种好果树,获得较好的经济效益,比传统上的种粮效益好得多。”
李百福说:“你知道个啥?我跟黄土打了多半辈子交道,我不知道地里种啥好?夏秋两季,我们这黄土地上只有种小麦玉米洋芋和茬田能成,再种啥能成能活?都试过上千年留下来的经验,把你能球的要创个新茬想种树,大白天价的说梦话哩。”
龙千里说:“老李,还记得我让你搞粉坊做豆腐时的情景吗?”
李百福说:“那咋能忘?不是你让搞粉坊做豆腐,咱们绕点儿还不认得哩。”
龙千里说:“这就是缘分,既然咱们有缘分,我就得说你两句。以前你能冒着风险,横下一条心,硬着头皮偷着搞副业,改善社员的生活。现在政策放开了,鼓励让你搞,你咋倒保守退缩了?”
李百福说:“过去是为活命,让大家吃饱肚子;现在肚子吃饱了,有了吃穿零花的,不能瞎胡害。万一种上树,年成不好,干旱没雨,两三年树死光了,扔了钱不说,还耽搁了几年的收成。农民没粮,心里发慌。”
龙千里笑了一下说:“老观念、老观念,我看你要转变观念,让后人去种。他有思想,有创劲和干劲,又有专业知识,就让他试种几年,有啥担心的?你供给他上大学,不就是让他学知识,添本事,回来了用学到的知识创造财富吗?不让他使本事,你供给他上学干啥?就为混一碗公家饭,光宗耀祖,争脸面?”
李百福没有了言语,瞪了一眼小顺:“你今儿个到你龙爸这里来,就为这事还是有其他事情?”
小顺说:“我想请龙书记给你捎个话,或写几句话,做通你的工作,让我在咱自留地里种花椒树。”
李百福抱怨说:“啍,骚主意还不少,想让你龙爸压我?你不知道你龙爸因为我送的那对手镯惹下臊了,被人告下了,还跑的来添麻烦?”
小顺说:“我听说了,这事我清楚,我还给单位上的人解释过,我说龙书记绝不是那种人,手镯当天就退还给了本人。他们问我咋这么清楚?我说送那手镯的人就是我大,他们俩是患难联手,我爸会银匠活,是表达十几年的交情,与走后门送礼扯不上边。”
龙千里笑着说:“你都成了义务宣传员了,怎么样,老李?后人也在为咱俩开脱,你还不同意让他种树?”
李百福看了一眼龙千里说:“你都说话了,我再咋挡哩,看球他咋胡害去哩。山上就那十几亩地,他要咋弄咋弄去。”
又转脸对小顺说:“不过,你得给我每年交使用土地的粮食钱。”
小顺说:“这我跟你说过,我给你签协议,使用多少土地,按市场价,补偿多少粮食钱。”
龙千里赞许地说:“好啊,年轻人就是观念新,有创劲,敢作敢为,敢跟亲娘老子签协议、订合同。我支持你的想法,还要作为典型事例,向山区推广。”
李百福赶紧止住说:“千万别这么弄,把他还捧得高得很。”
李百福站起身说:“老龙,那这字据给你留下,还是交给啥委的?”
龙千里说:“还是你留着吧,他们需要的时候会找你去要。”
李百福叠好那字据,装进上衣口袋,准备离开。龙千里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你的那个大儿子现在干啥的哩?”
李百福没好气地说:“不说他,不说他。”
龙千里看了一眼小顺,小顺呆呆的,没有言语。龙千里不好再问,俩人离开了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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