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诺皋记
只是事情很快就发生了变化,朝堂上的斗争,终于还是波及到了苏府。
那日的晨光带着几分凉意,长安城外的灞桥边,柳丝低垂,拂过水面,漾起圈圈涟漪。
水汽氤氲在江面上,将远处的青山晕染成了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苏无名一身素色长衫,袖口沾着些许晨露,手中握着一卷泛黄的《狄公案》,指尖轻轻摩挲着书页上的字迹。
卢凌风则是劲装在身,玄色的披风被风掀起一角,腰间佩剑的剑穗随风飘动,寒光凛冽的剑身映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两人并肩而立,望着眼前即将登船的人,神色间满是怅然。
那人正是原雍州长史杜铭,因白泽案的牵连,被一纸诏书贬出了京城,去往偏远的江州任刺史。
他今日穿了一身粗布青衫,褪去了往日的官袍,反倒多了几分洒脱。
随行的仆从正将几个简陋的行囊搬上船,看得出来,杜铭此番离京,竟是半点细软都未曾多带。
苏无名走上前,语气里满是劝慰:“杜长史,此去江州路途遥远,山高水长,还望你多保重。朝堂风波诡谲,从来都是祸福难料,此番贬谪非你之过,不必太过挂怀。”
卢凌风也沉声附和,语气诚恳:“苏无名所言极是。以杜长史的才干,到了江州定能大展拳脚,为百姓谋福祉,他日必有东山再起之时。”
两人都以为,杜铭定会面露颓唐,或是满心愤懑。毕竟,从繁华的京城长史,被贬到偏远的江州做刺史,这般落差,不是谁都能承受的。
可谁知,杜铭听罢,竟朗声笑了起来,那笑声爽朗,带着几分释然,眉宇间不见半分阴霾,反倒透着一股如释重负的轻快。
他拍了拍苏无名与卢凌风,目光坦荡,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二位不必安慰我,我心中,可半点难受都没有。”
苏无名与卢凌风皆是一愣,对视一眼,眼中满是诧异。
他们与杜铭共事数月,只知他是个沉稳干练的官员,却从未想过,他竟能将贬谪看得如此云淡风轻。
杜铭见状,收敛了笑意,神色郑重了几分,他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道:“不瞒二位,我早年也曾蒙狄恩师指点,算得上是他老人家的记名弟子。论起辈分,你们二人,还得唤我一声师兄。”
这话如平地惊雷,让苏无名与卢凌风皆是一惊。狄公弟子的身份,在他们心中分量极重,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信仰与传承。
他们走遍大江南北,见过不少自诩狄公门生之人,却从未想过,眼前这位看似寻常的长史,竟也与狄公有着这般渊源。
“原来师兄也是狄公门下,失敬失敬。”苏无名连忙拱手,身子微微前倾,语气里满是敬意。卢凌风也跟着躬身行礼,神色肃然,往日里的傲气尽数敛去。
杜铭摆了摆手,目光望向远处连绵的青山,语气里带着几分向往:“我入仕二十载,久居长安,看够了宫廷里的尔虞我诈,受够了皇帝与公主之间的权力倾轧。
这长安就像个巨大的漩涡,身处其中,身不由己,今日你攀附我,明日我构陷你,哪里还有半分心思为民做事?”
他转过身,看着二人,眼中闪烁着灼热的光芒,那是一种对理想的执着:“此番被贬,于我而言,反倒是解脱。
江州虽偏,却是一方净土,没有那么多的规矩束缚,没有那么多的明枪暗箭。我到了那里,正好能甩开这些枷锁,为百姓做些真正有意义的事。”
苏无名望着他豁然开朗的模样,心中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他想起自己一路走来,何尝不是在这漩涡中挣扎,为了心中的道义,屡屡身陷险境。
他叹了口气,由衷道:“师兄胸襟,果然非我等所能及。江州百姓,能得师兄治理,实乃幸事。”
“是啊。”卢凌风也颔首道,眼中满是认同,“待他日师兄功成名就,我与苏无名定去江州,讨一杯庆功酒。”
杜铭哈哈大笑,笑声震得柳丝微微晃动。他转身从行囊里取出一枚青铜令牌,那令牌巴掌大小,上面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獬豸。
他将令牌递给苏无名,郑重道:“这是我早年在狄恩师门下所得,持此牌,在各州府,若遇我狄公门人,或能得些便利。二位贤弟,长安风波诡谲,往后行事,务必谨慎。”
苏无名接过令牌,入手微凉,仿佛触到了狄公当年的风骨。他郑重地收入袖中,对着杜铭拱手道:“多谢师兄提点,此恩,苏某记下了。”
船桨划破水面,激起层层浪花,惊起了江面上栖息的水鸟。杜铭站在船头,对着二人挥了挥手,身影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晨雾之中。
苏无名与卢凌风立在桥头,望着江水东流,久久未曾言语。江风吹过,带着水汽的凉意,拂过他们的衣襟。
他们都清楚,杜铭的被贬,不过是朝堂博弈的开始,更大的风雨,还在后头。
果然,没过几日,长安城里便传出了新的任命——原南州刺史熊千年,被擢升为雍州长史,入主了长史府。
这消息一出,满朝哗然,官场上更是私下里议论纷纷。谁不知道这熊千年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此人不学无术,胸无点墨,最擅长的便是溜须拍马,欺上媚下。靠着巴结权贵,在南洲任上搜刮民脂民膏,捞了个盆满钵满。如今他一步登天,入主雍州。
众人的猜测,很快便应验了。
熊千年上任的第三日,便借着清查雍州旧案的由头,翻出了苏无名在任时的一些“疏漏”——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被他无限放大。
熊千年二话不说,便拟了一道公文,罢免了苏无名的所有职务。紧接着,又以“暗探府行事不当,扰乱民生”为由,连带着樱桃的暗探总监之职,也一并罢免了。
消息传到八宝酥山店时,店里正忙得热火朝天。
彼时,苏无名正站在柜台后,教伙计如何将冰屑堆得更精巧,他动作娴熟,捏出的冰花栩栩如生。
樱桃则在一旁,往刚做好的酥山上撒着切碎的青梅,晶莹的冰屑衬着翠绿的青梅,看着就让人垂涎欲滴。
伙计小顺子匆匆从外面跑进来,脸上带着焦急,气喘吁吁地喊道:“苏先生,樱桃姐,不好了!熊长史他……他罢免了你们的官职!”
苏无名与樱桃皆是一愣,随即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恼怒或沮丧,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樱桃将手中的青梅罐放下,拍了拍手,指尖沾着些许青梅的汁水,她笑道:“罢了便罢了,这暗探总监的差事,日日提心吊胆,防着明枪暗箭,我早就做腻了。如今正好,守着这小店,倒也清净。”
苏无名也放下手中的银勺,摇着折扇,扇面上绘着一幅墨竹,风骨傲然。他慢悠悠道:“是啊,与其在朝堂上看那些阿谀奉承的嘴脸,勾心斗角,不如守着这小店,日日与鲜果、寒冰为伴,来得自在。”
他们的从容,让一旁的费鸡师都忍不住咋舌。他刚给客人端上一盘玫瑰酥山,闻言放下托盘,摸着自己的山羊胡。
啧啧道:“你们俩,心可真大!那熊千年摆明了是冲着你们来的,就这么算了?依我看,他就是怕你们碍着他的好事!”
卢凌风恰好从外面回来,他刚去给城西的张府送完酥山,肩上还沾着些许尘土。闻言,他冷哼一声,眉宇间满是不屑:“熊千年那厮,不过是跳梁小丑,得意不了几日。待他日,我定要让他知道,长安不是他能撒野的地方。”
薛环则凑了过来,他手里扬着一本崭新的账本,脸上满是兴奋的红晕。这少年郎如今褪去了几分稚气,眉宇间多了几分干练。
他扬着账本喊道:“苏先生,樱桃姐,你们快看!今日的账算出来了,除去鲜果、牛乳、寒冰的本钱和伙计的工钱,净赚了足足三十五两银子!”
“三十五两!”
费鸡师眼睛一亮,像是发现了宝藏,一把抢过账本,翻来覆去地看,手指在纸页上点着,嘴里啧啧称奇。
“好家伙!这才开业几日,生意就这么红火了!照这个势头下去,不出一个月,咱们就能赚回本钱了!”
苏无名接过账本,细细翻看。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地记着,今日来店里的客人,有挑着担子的小贩,有穿着绫罗绸缎的贵人,也有白发苍苍的老妇人。
寻常百姓买的是平价的青梅酥山,达官贵人则点名要精致的乳酪酥山,甚至还有几位宗室子弟,派人来订了几十份酥山,送往府中。
“看来,太平公主和陆将军的口碑,果然管用。”
苏无名笑着摇头,眼中满是欣慰。那日公主与将军亲临小店,尝过酥山后赞不绝口,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竟成了店里最好的招牌。
樱桃也笑着道:“明日我再琢磨些新口味,比如加些荔枝、龙眼,做些南方风味的酥山,定能吸引更多客人。
喜君妹妹还说,要给咱们画些酥山的图样,贴在店门口,招揽生意呢。”
从那以后一段时间里,苏无名和樱桃便彻底沉下心来,打理起了八宝酥山店。
苏无名心思缜密,将店里的账目打理得井井有条。他还根据客人的喜好,调整了酥山的定价,寻常百姓能买得起的平价款,和达官贵人青睐的精致款,各占一半。
这般一来,既留住了平民客,又吸引了贵人,生意愈发红火,每日的净赚都在三十两以上。
樱桃与裴喜君则是心灵手巧,日日琢磨新花样。玫瑰酥山娇艳欲滴,桂花酥山香气扑鼻,青梅酥山清爽可口,甚至还做出了加了乳酪的奶酥山,入口即化,奶香浓郁。
每一款都引得客人赞不绝口,不少人专门绕路来西市,只为尝一口八宝酥山店的点心。
费鸡师依旧每日站在店门口吆喝,他嗓门洪亮,喊着自编的顺口溜:“八宝酥山,甜过初恋!青梅乳酪,香飘长安!”
只是如今,他再也不用为了生意发愁,吆喝声里都带着几分得意,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薛环这个曾经的雍州府捕头,则成了店里的跑腿小哥。他骑着一头小毛驴,每日穿梭在长安的大街小巷,给那些订了酥山的富贵人家送货。
虽然忙得脚不沾地,却乐在其中,脸上总是挂着灿烂的笑容。
卢凌风闲时,便会来店里帮忙。他虽不善厨艺,却有着一身好武艺,能镇住那些仗势欺人的地痞无赖。
有几次,几个泼皮想进店白吃白喝,被卢凌风三拳两脚打翻在地,从此再也没人敢来八宝酥山店闹事。
朝堂的风风雨雨,似乎都被这小小的酥山店隔绝在外。每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洒向西市,八宝酥山店的竹帘便会准时掀开,
浓郁的甜香飘散开来,引得路人纷纷驻足。暮色降临,店里的灯火亮起,欢声笑语便会从竹帘后溢出,飘向长安的街巷深处。
苏无名摇着折扇,看着店里来来往往的客人,看着众人脸上的笑容,心中豁然。
有时人生的快意,未必是在朝堂之上,指点江山。有时,守着一间小店,伴着一群好友,看着烟火人间,便已是最好的时光。
只是苏无名与卢凌风毕竟是狄公弟子,流淌在血液里的那份匡扶正义、断案缉凶的执念,又如何能安稳得住。
这日八宝酥山店的生意正旺,正是晌午时分,西市的叫卖声、车马声、孩童的嬉笑声透过竹帘传进来,与店里的笑语声搅在一起,热闹得很。
苏无名正站在柜台后,给一位老妇人称着碎银子。那老妇人满头银发,手里拎着一个布袋子,说是要给孙儿买些酥山。
苏无名指尖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得利落,不多时便算好了价钱,他还不忘笑着叮嘱:“老夫人慢走,明日新做的桑葚酥山,酸甜可口,您早点来,给您留一份。”
老妇人笑得合不拢嘴,连声道谢,颤巍巍地拎着酥山离去。
她刚走出店门,八宝酥山店的竹帘就被人猛地掀开,一股风裹着尘土卷了进来,瞬间吹散了几分甜香。店里的喧闹声,也跟着静了几分。
进来的是三个身着捕快服色的汉子,个个腰佩长刀,身形魁梧,脸上带着风霜之色。
正是长安城三大捕手——老贾、老罗和老刘。只是这三人今日却没了往日的锐气,脸上反倒带着几分局促,甚至还有几分难以启齿的窘迫。
老贾是三人的领头,他脸上带着一道刀疤,看着颇为凶悍,此刻却对着苏无名拱手作揖,语气恳切,甚至带着几分哀求:“苏先生,我等冒昧前来,还望恕罪。”
苏无名放下算盘,打量着三人。知道他们皆是心性耿直之人,若非遇到难事,绝不会这般姿态。
他心中已隐隐有了数,却还是慢条斯理,三位今日不在府衙当差,怎的有空来我这小店?莫不是也想尝尝这酥山?正好,今日新做的乳酪酥山,管够。”
老刘性子最急,他在一旁憋了半天,见苏无名还在说笑,忍不住上前一步,瓮声瓮气地沉声道:“苏先生,实不相瞒,我们是为了雍州府的凶杀案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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