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风雨欲来先闭户
夜雨如注,檐角铁马在风中摇晃,发出凄清的叮当声。
丞相府偏院一灯如豆,窗纸上人影微颤。
应竹君独坐案前,指尖尚染着方才炼药时残留的一抹幽青药灰。
她望着炉中渐熄的余烬,目光沉静,却藏不住眼底那一丝倦意与警觉。
白砚翻墙而入时,带进一身湿冷雨水。
他跪在门槛外,掌心紧攥那张汗湿的纸条,指节泛白,声音压得极低:“御医署明日申时复验‘应少傅’脉象,裴侍郎亲点名单。”
屋内烛火猛地一跳。
应竹君眸光骤敛。
她垂眸看着那行墨迹模糊的小字,心头如被重石碾过。
上次查验已是险象环生——太医院老太医搭脉三息后,眉峰微动,欲言又止。
若非她及时以“先天不足、经年积弱”搪塞过去,又借封意羡暗中施压调走主诊医官,恐怕早已露馅。
如今裴敬之亲自点名复查……此人乃礼部右侍郎,七皇子党羽,素来以严苛著称。
这一查,绝不止是走个过场。
她闭目凝神,呼吸缓缓沉入丹田。
玲珑心窍在识海深处轻轻震颤,仿佛感应到主人心绪波动,玉佩微温,一道虚影自眉心浮现——【药王殿】。
下一瞬,意识已置身于碧玉雕成的大门之前。
门扉轻启,药香扑面,灵雾缭绕间可见百草摇曳,丹炉蒸腾不息。
她快步走入,直奔《解毒篇》残卷所在。
指尖掠过古籍,一行小字跃入眼帘:“阴阳转息,逆气为引,可掩真形,乱脉象。”下方列着五味药材:阴属性三味——鬼面兰、寒髓芝、夜露葵;阳气极盛者二——赤阳参、焚心莲。
她依方取药,手法稳健,却在研磨焚心莲时忽觉指尖刺痛。
那莲芯似有烈焰蛰伏,稍一触碰便灼肤入骨。
她咬牙坚持,将五药合一,投入九转丹炉。
炉火初为红,继而转橙,待药力交融之际,竟倏然化作诡异青蓝。
火焰无声跳跃,映得她面色苍白如纸。
就在此刻,一缕黑发自鬓边滑落,无声坠入炉中,顷刻焚尽。
她不动声色地拂去余烬,将成丹收入玉瓶。
丹丸乌黑无光,入手却温润异常,隐隐有气息流转其间。
此药可令脉象短暂紊乱,似病非病,似虚实虚,足以瞒天过海一时。
但只能撑一日。
她睁眼回神,窗外雨势未歇。而门外,又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苏娘子披着油布斗篷而来,袖中藏着一碗深褐色汤药,双手微微发抖。
“小姐……明日祠堂的‘驱邪汤’,奴婢换了一半药材。”她声音几乎细不可闻,“原方里头加了‘迷魂藤’,会让人神志昏聩、任人摆布……我替成了甘草根。”
应竹君抬眼看她,目光柔和了些许。
这老妇人曾是母亲陪嫁医婆,在当年赵氏谋害柳氏时,偷偷换过一碗催产药,才让母亲捡回半条命。
这份恩情,她一直记着。
“你做得很好。”她轻握苏娘子的手,从袖中取出一枚蝉纹玉牌,通体温润,隐现符文流转,“这是我母族遗物,持此牌者,可入玲珑心窍外围药圃一次。你子孙若有疾厄顽症,皆可来寻我。”
苏娘子浑身一震,眼中泪光闪动,却不敢接。
“明日你在廊下候着。”应竹君低声吩咐,“见我摔杯即走,不必回头。”
苏娘子点头如捣蒜,匆匆离去。
翌日清晨,天光未明,丞相府祠堂已鼓声震天。
青铜编钟撞响三声,族老齐聚两厢,神色各异。
王氏坐在侧席,嘴角噙着冷笑,目光如刀般盯着主位空椅。
柳氏被人用软轿抬至庭中蒲团上,面色灰败,气息微弱,仅凭一口吊命香维持清醒。
而赵氏立于香案之前,头戴银铃冠,面涂朱砂,手持桃木剑,口中高唱傩词,声调诡谲悠长。
她身后供奉一只刻满符文的青铜碗,碗中汤汁漆黑,冒着丝丝寒气。
“天地开阖,邪祟退散!”她猛然扬手,将一张黄符投入火盆,火焰腾起三尺,映得满堂阴影狂舞。
“柳氏久病缠身,恐为冤魂所附,今日行驱邪大典,以正家风!”她转身捧起青铜碗,步步逼近柳氏,“饮此汤,百邪自退!”
族人屏息,无人敢言。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哐当!”
侧门骤开,一人踉跄奔入,白衣胜雪,脸色惨白如纸,竟是应竹君。
她一手扶墙,喘息剧烈,似随时会倒下,唇色泛青,额角冷汗涔涔。
“母亲病重,岂堪惊扰?!”她声音虚弱却清晰,字字掷地,“尔等不顾人伦,妄动巫蛊之术,是想让我应氏沦为天下笑柄吗?”
话音未落,手中茶盏脱力坠地,碎裂四溅。
众人哗然。
苏娘子在人群后悄然退下,斗篷裹紧身躯,脚步轻如落叶。
她不敢回头,只觉背后冷汗涔涔,仿佛有无数双眼睛钉在脊梁上。
方才应竹君摔杯为号,那一声脆响如惊雷贯耳,正是她撤离的时机——她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换药、传递消息、见证真相。
可她知道,这场风暴远未结束。
祠堂内,烛火摇曳,香烟缭绕如蛇。
赵氏见应竹君突然现身,她手中银铃急振,声波刺耳,似能穿透魂魄。
傩词陡然变调,从驱邪祝祷转为阴诡咒语,音节扭曲,竟与古巫禁术暗合。
“三魂不归,七魄离体!”赵氏高喝,将青铜碗猛地推向柳氏唇边,“饮此汤者,神识尽碎,唯余躯壳听命!”
便在此刻——
柳氏猛然睁眼!
那双原本浑浊无光的眼眸骤然翻白,瞳孔缩成一线,口中发出非人嘶吼,宛如厉鬼附身。
她枯瘦的手臂暴起青筋,指甲泛黑,竟挣开两名仆妇的束缚,直扑赵氏面门!
众人惊叫四散,族老们纷纷后退,连王氏也掩面惊呼。
唯有应竹君立于原地,指尖早已咬破,鲜血顺着手腕滑落,在袖口内侧疾书一道符纹。
笔画隐秘,结构繁复,每一划都牵动心脉剧痛——这是她在【观星台】推演七日所得的“唤灵隐符”,以心头精血为引,逆借天机之力,唤醒残魂中最后一丝清明。
雷云恰在此时聚拢。
一道惊雷自天而降,轰然劈落在祠堂屋脊之上,瓦片崩裂,火光迸溅。
刹那间,满堂灯火尽数熄灭,黑暗如墨倾覆。
紧接着,残烛重燃,光芒忽明忽暗,映照出一幕骇人景象——
祖宗牌位之前,浮现出一道朦胧身影。
素衣缟服,眉目温婉,赫然是已故多年的大夫人沈氏!
她唇未启,声却贯耳:“吾女清白,柳氏无辜。尔等若敢加害,九泉之下,誓不共魂!”
死寂。
所有人僵立当场,连呼吸都凝滞。
那声音并非来自人间,而是自虚空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仿佛天地共愤。
赵氏踉跄后退,银铃突断,链条崩裂坠地。
她怀中香囊无火自燃,炸裂开来,喷涌出腥臭黑烟,形如毒蛇缠绕周身。
她抱头惨叫,面容扭曲:“不可能!你怎么会……还在护她?!我已炼化你的残魂,噬魂蛊早该吞尽你最后一点灵识!”
话音未落,她双眼翻白,嘴角溢出黑血,四肢抽搐不止。
原来那所谓“驱邪”不过是幌子,她真正施行的是禁忌巫术——“子母牵心蛊”。
此蛊可操控他人神志,但需以施术者血脉为引,一旦反噬,魂魄将被自身怨念撕裂。
此刻,因果报应降临。
崔尚仪破门而入,道袍猎猎,手中桃木剑直指赵氏咽喉。
她目光凛然,声如寒冰:“你竟敢私用‘子母牵心蛊’,触犯天道禁忌!此术早在百年前就被列为禁典,违者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她转向应竹君,神色复杂难辨,既有敬佩,亦有悲悯。
“姑娘……你以心血唤醒母灵,虽解一时之危,却动摇了生死界限。这一劫虽过,然血脉牵连如锁,终有一日,你要在‘她’和‘你自己’之间选一个。”
应竹君没有回答。
她只是缓缓跪倒在母亲虚影前,指尖抚过冰冷地面,喉间哽咽却被强行压下。
她知道,刚才那一声“吾女清白”,是母亲用残存执念撕裂幽冥而来。
那一瞬,她几乎想放声痛哭,可她不能。
她是应行之,是太子少傅,是步步走在刀锋上的复仇者。
眼泪,只会暴露软弱。
光影渐淡,沈氏的身影缓缓消散,唯有一缕清香残留空中,似兰非兰,似梅非梅——那是母亲生前最爱的“雪魄兰”。
雨势更急,敲打青瓦如战鼓催征。
应竹君独自回到归墟殿——玲珑心窍最深处的一隅静室。
这里没有时间流逝的痕迹,只有中央一块悬浮的晶石,通体剔透,内部脉络如藤蔓般缓缓蠕动,正散发着灼热温度。
她解开衣袖,左臂上不知何时已攀爬起数道暗青色藤状纹路,细密蜿蜒,仿佛活物生长。
这是使用唤灵符的代价:以自身精血为祭,引动心窍共鸣,伤及本源。
图卷无声展开,浮现一座横跨深渊的孤桥,桥下黑水翻涌,雾气森森,题曰——忘川引。
耳边,影魇的声音再度响起,冷漠如镜,却字字诛心:
“血缘才是最深的牢笼。你救得了她一次,救得了两次……可当命运要你亲手斩断羁绊时,你还能握得住刀吗?”
她闭目,任冷汗滑落鬓角。
外面的世界正在崩塌重建,家族风雨飘摇,朝堂杀机四伏。
而她的身份,就像一张薄纸,随时会被戳破。
今日靠符箓、靠天象、靠人心博弈撑过一劫,明日呢?
赵氏虽已失神倒地,被押往偏院静养,名义上是“病发休养”,实则已被夜蝉营悄然围控,一举一动皆在监视之下。
可这并不代表威胁终结。
相反,这只是风暴的开端。
夜更深了。
书房外,一道佝偻身影久久跪伏在湿冷石阶上,雨水浸透衣袍,也不曾挪动分毫。
那是应伯,自幼侍奉柳氏的老仆。
他仰望着紧闭的房门,嘴唇颤抖,喃喃低语:
“小姐……老奴知道您有苦衷,可这一场闹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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