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火还没点,风先裂了天
晨雾如纱,笼着杭州湾的潮线。
海风裹挟咸腥扑面而来,吹得应竹君青衫猎猎,袖口下露出一截苍白手腕,指尖却稳如磐石。
她立于高台之上,脚下是尚未干透的碑基,三丈巨石已起,碑首雕云纹盘龙,气势沉雄。
台下万民汇聚,自昨夜便陆续赶来,有挑担农夫、贩盐小贩、漕帮水手,甚至还有从苏杭书院徒步而来的学子。
他们手持火把,虽火焰已熄,余烬犹温——那是前夜“清议堂”被围时,百姓举火护门的残痕。
“大人真要立碑?”沈明远低声问,手中捧着誊抄完毕的《新规十三条》副本,纸页边缘已被汗水浸软,“六部联名奏本已入御前,崔慎行亲笔按印,称我们‘私设朝会,形同割据’……这碑一旦落成,便是铁证。”
应竹君目光未动,只轻轻拂过碑石轮廓:“正因是铁证,才必须立。”
她抬手,身后欧阳昭会意,一声令下,百名工匠合力拉动绞盘。
巨碑缓缓升起,嵌入基座时发出一声沉闷轰响,仿佛大地震颤。
柳元景执笔上前,在众人屏息中,蘸墨挥毫,第一句落下:
“民可议政,则国不倾。”
台下瞬间死寂,继而爆发出低低惊呼。
此语如刀,直剖天家威权之根。
有人颤抖着念出声,有人跪地叩首,更多人仰头望着那字,眼眶泛红。
应竹君走上前,亲自将一方猩红锦绸覆于碑上,声音不大,却穿透风浪:“这不是我定的规矩。”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万千百姓的脸庞,那些皲裂的手、浑浊的眼、被岁月压弯的脊梁——都是前世她未曾真正看见的人。
“是你们,用火把烧出来的路。”
话音落,红绸掀开。
千人齐诵《新规十三条》,声浪如潮,一波接一波撞向海天交界处的灰白云层。
孩童跟着大人呐喊,老人拄杖应和,连岸边渔船上的渔妇也放下针线,含泪高声——
“凡赋税增减,必经三审公示!”
“凡官吏黜陟,须听乡老评议!”
“凡冤狱申诉,清议堂不得拒纳!”
字字如锤,敲在天地之间。
远处海塘新堤巍然矗立,与这碑遥相呼应,皆为人力逆天而成。
沈明远悄然走近,递上一份黄绢封皮的奏报副本,指尖微抖:“六部十九老联名,御前呈递《请废江南自治疏》。崔慎行领衔,引《祖制律例》十七条,斥清议堂‘僭越礼法,蛊惑民心’……陛下若准,恐将遣钦差南下查封。”
应竹君接过,翻至末页。
纸上墨迹尚新,群臣签名密布如蚁阵,崔慎行的名字居首,朱砂指印鲜红似血。
她冷笑一声,取来朱笔,在空白处写下八字:
“祖制可改,民心难欺。”
笔锋凌厉,力透纸背。
“拓印百份,”她掷笔回身,眸光灼灼,“连同碑文全文,送往各州县学宫、书院、驿馆。让天下读书人都看看——什么叫‘逆天而行’?这才叫顺天应人!”
沈明远怔住,随即躬身领命而去。
风渐急,云层低垂,似有雷动潜行。
应竹君退回帐中,指尖轻触腰间玉佩。寒玉微震,心窍开启。
刹那间,万象归寂。
【玲珑心窍·观星台】
夜穹倒悬,星辰流转。
时间百倍加速,七日朝局如棋局推演,一幕幕在她眼前展开——
崔慎行夜入禁宫,紫宸殿灯火通明;皇帝抚案沉吟,手中正是那份联名奏本;次日早朝,司礼监宣诏:“着即召回转运使应行之,彻查清议堂非法集议之事……”
她的瞳孔骤缩。
召回?彻查?
不过是诛心第一步。
一旦她离境北上,江南改革立刻群龙无首,清议堂必遭清算。
而她若抗旨,便是坐实“割据”之罪。
死局?
她闭目凝神,指腹划过观星台中央一块残破古卷——《归墟七誓》。
传说此誓乃上古贤臣以心血所书,能借天象更易人间气运。
其中第三条赫然浮现:
“紫微偏移,则帝纲动摇;客星犯座,乃庶民抬头之兆。”
她猛地睁眼。
若能借天象示警,将“民议”塑为天意……便可与“祖制”分庭抗礼!
正思忖间,帐外脚步轻促。
春桃匆匆入内,双手奉上一封密信,封泥漆黑,印着暗龙纹。
“九王爷急递,羽骑三换马,一个时辰前送达。”
她拆信阅毕,唇角微扬。
封意羡只写了四字:
“帝召崔夜对,恐诏出。”
与推演一致。
她立即起身,唤来亲卫:“传令下去,所有清议堂文书即刻封档备份,藏于海塘暗库。另派快船沿运河北上,每三十里设一站,随时待命。”
又低声吩咐春桃:“去寻云娘,我要见她。”
风愈烈,天边乌云裂开一道缝隙,透出一线惨白月光。
就在此时,帐帘忽被掀开一角。
一名小沙弥低头立于外,双手捧着一卷黄绢,声音稚嫩却清晰:
“云居禅师言:天机已现,不敢独藏。特遣弟子,奉书以告当世执棋人。”
应竹君转身,目光落在那卷泛着幽光的黄绢上。
她没有接过,只是静静看着。
风穿帐而过,卷起一角,隐约可见绢上绘有星图,一行小字蜿蜒如蛇:
“紫微偏移,客星犯帝座……”
她闭了闭眼。
来了。
夜色如墨,浓得仿佛能滴下水来。
杭州城外的云居寺深藏山坳,古木参天,钟声早已歇了,唯有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响,像是低语天机。
应竹君坐在帐中,指尖仍贴着那枚寒玉玉佩。
心窍未闭,观星台上的星轨仍在缓缓流转,紫微偏移的异象如同一道裂痕,横亘于命盘中央。
她知道,这不仅是天象,更是人心之变的映照——当万民齐诵《新规十三条》时,天地气运便已悄然动摇。
而此刻,小沙弥奉上的黄绢静静摊开在案上,幽光浮动,其上星图蜿蜒,字迹古拙:“紫微偏移,客星犯帝座,主庶民崛起,贵胄倾颓。”
她凝视良久,唇边浮起一丝极淡的笑。
这不是谶语,是武器。
“春桃。”她轻唤。
少女立刻上前,屏息垂首。
“去寻云娘,要她今夜不动声色,召集城中所有说书人、盲艺人、街头唱曲的伶人——一个都不能少。”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把这句话编进《青衣相公治水谣》的新段里,我要它明日一早,传遍街巷。”
春桃睁大眼,迟疑道:“可……这是不是太险了?若被朝廷视为妖言惑众……”
“正因是妖言,才最可信。”应竹君打断她,眸光微闪,“百姓不怕官话,只怕天意。他们信菩萨,信轮回,信星象鬼神。只要让他们觉得这是‘天降警示’,那清议堂就不再是‘僭越’,而是顺应天命。”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敲击案角,似在推演下一步棋局:“就加四句:‘天眼开,浊浪摧,一纸新规斩官魁;万家灯,照尘埃,青衣执笔定江淮。’”
春桃记下,转身欲走。
“等等。”应竹君又唤住她,“告诉云娘,每传唱一次,赏钱十文,孩童背得出者,赠糖一块。我要这歌谣钻进茶馆、饭铺、船舱、灶房,连三岁小儿都会哼。”
春桃领命而去,脚步轻快隐入夜色。
帐内重归寂静。应竹君缓缓闭目,再度沉入玲珑心窍。
【观星台·第七日推演】
画面飞转:京城街头,孩童拍手唱谣;茶楼里老者惊呼“天象示警”;礼部尚书崔慎行怒砸茶盏,斥为“江湖术士蛊惑”;而紫宸殿中,皇帝独坐烛下,手中正捧着一份密报——正是江南民间流传的谶语抄本。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
下一瞬,画面跳至宫墙高处,一名老太监低声回禀:“……连东宫的小内侍都在唱,说是天上神仙托梦。”
皇帝久久不语,只望着窗外沉沉夜空,喃喃一句:“三十年来,可曾有人为朕点过一盏灯?”
应竹君猛然睁眼,瞳孔深处掠过一缕锋芒。
她笑了。
那一问,便是松动之始。
翌日清晨,细雨初歇。
杭州城的大街小巷,已然沸沸扬扬。
“听说了吗?昨夜北斗倒挂,紫微星动!”
“可不是!云居寺的禅师都说了,天意在民啊!”
“你没听那新编的《治水谣》?‘天眼开,浊浪摧’——咱们青衣相公就是应劫之人!”
茶肆酒坊,码头渡口,处处有人吟唱。
稚童嬉戏间也摇头晃脑地念着:“一纸新规斩官魁……”
更有胆大的,在自家门前挂起小灯笼,说是“迎天光,谢青衣”。
甚至连漕帮的船上,也都贴上了写着谶语的红纸条。
民心如潮,暗涌成势。
而这一切,皆始于那一卷黄绢,一场夜谈,一句被精心编织的谣曲。
正午时分,春桃浑身湿透地冲进转运司后院,发梢滴着雨水,手中紧攥一封血书模样的密函。
“大人!”她喘息未定,“宫里传来的!九王爷的人冒死送出,说是陛下昨夜召崔慎行密对三更,今日司礼监已在拟诏……可就在朱笔落纸前,陛下忽然停笔,问了一句——”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
“‘朕登基三十年,可曾有人为朕点过一盏灯?’”
帐中一片静默。
风吹帘动,烛影摇曳。
应竹君坐在案前,听了这话,非但没有动容,反而轻轻笑出了声。
那笑声很轻,却像冰层下奔涌的暗流,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她起身,走到案前,提笔蘸墨,修书一封,字迹清峻如削。
“阮十三接令。”她将信封好,交到早已候在外间的漕帮舵主手中,“带三百艘船,沿运河北上。不必打旗,不必喊话,只做一件事——入夜后,沿江两岸,挂灯笼。”
阮十三一怔:“灯笼?不说话?”
“不喊口号。”她看着他,目光深邃,“只唱那支谣。让歌声随水漂,让灯火连成河。我要整个运河都知道,江南不是孤臣逆党,而是万千百姓共同点燃的光。”
阮十三沉默片刻,忽而单膝跪地,抱拳叩首:“属下即刻启程。”
雨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打在屋瓦上,如同无数细小的鼓点。
应竹君立于窗前,望着远去的黑影消失在雨幕中,心中清明如镜。
什么是正?什么是逆?
是祖制为纲,还是民心为天?
三日后,京城宫墙之上,皇帝凭栏南望。
远处运河,灯火蜿蜒如龙,歌声随风飘来:“万家灯火谢苍生……”
他忽然转身,掷下朱笔:“罢了!就让他试三年!”
诏书尚未发出。
而在江南归墟殿深处,应竹君缓缓睁开双眼,玲珑心窍中的晶石温润流转,泛起淡淡金光。
风渐止,云未散。
她整衣起身,下令整备车驾,正式启程北上。
然而,就在船队行至金陵渡口之际——
一名亲卫疾步而来,脸色铁青,双手呈上一封急报。
她接过,拆封,只扫一眼,唇角便勾起一抹冰冷笑意。
玉佩微震,心窍再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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