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叶忠国的惆怅

……

方才发生的一切，如同未曾散去的低气压，萦绕在车内，叶忠国对此闭口不谈。

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一个人能活到整整一百岁，本身就已经是超越了常理的存在，堪称“老怪物”。

这漫长的一个世纪，赋予他的不仅仅是满头的银发和满脸的沟壑，更是洞悉世情、穿透人心的可怕阅历。

他见过太多的悲欢离合，太多的阴谋阳谋，太多的忠诚与背叛。

万炎那点藏在父爱面具下的小心思、那瞬间的慌乱和逻辑的漏洞，在他这双看透了一个世纪风云的眼睛面前，几乎无所遁形。

但这洞悉一切的代价，同样是惨痛而沉重的。

你要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亲密无间的友人、甚至是你亲手抚养长大的晚辈，先你一步，相继离你而去。

他们化作了墓碑上的冰冷名字，化作了档案袋里的泛黄照片，化作了记忆深处一声模糊的叹息。

尽管你并不孤独，你还有叶震天、叶凡这样引以为傲的子孙后代，你还能欣慰地看着熊猫国一步步走向伟大复兴，屹立于世界之林。

可内心深处，你比谁都清楚，你终究不是这个时代的产物了。

这个时代的繁华、这个时代的逻辑、这个年轻人主导的世界，于你而言，纵然壮丽，却也带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陌生隔膜。

你像一个从旧时光里走来的摆渡人，守护着一些即将被遗忘的信条，与汹涌的新潮默然对峙。

叶忠国靠在微凉的真皮椅背上，并没有真正睡着。

他的思绪飘得很远，回到了烽火连天的岁月里。

他回忆着与万家那位老伙计，万炎的父亲，他在战壕里分食一个冻硬了的土豆，在行军的星空下畅谈胜利后的理想，在庆功宴上用搪瓷缸子豪饮劣质白酒……那些画面鲜活而滚烫，充满了血性与承诺。

然而，

这温暖的回忆潮流，最终无可避免地、冰冷地撞击在现实的海岸上，画面定格在郊外烈士陵园里，那块属于老万家的、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斑驳的墓碑上。

墓碑上的照片里，老伙计依旧年轻，目光炯炯，带着不变的信任望着他。

“唉……”

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终于打破了车内的寂静，从叶忠国胸腔深处溢出，带着化不开的忧愁和疲惫。

这声叹息里，有对过往的追忆，有对现实的无力，更有对未来的隐忧。

阅历和经验如同最精准的雷达，不断向他发出尖锐的警报：万炎很可能出问题了。

他的立场不再纯粹，他的动机掺杂了不该有的东西，这不仅仅是为女儿争风吃醋那么简单。

那种官僚式的推诿、那试图用情感掩盖实质的伎俩，叶忠国太熟悉了。

然而，感性的那一面，却又在拉扯着他。

他想起万炎小时候绕膝玩耍的模样，想起老伙计临终前拉着他的手，含糊地托付家小的情景。

他想，孩子总会犯错，总会走弯路，哪怕是像叶凡那样天赋异禀的孙子，不也时常做出些让他血压飙升的决定吗？

他们需要成长的空间，需要试错的机会，或许……应该再给他们留一些余地？

这份对故人之子的最后一丝情谊和期望，成了他心中最柔软的掣肘。

这种理智与情感的撕扯，这种对真相的洞察与对旧情的维护之间的艰难平衡，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年老力衰，更是精神上的耗竭。

他这一生，见过太多令人痛心疾首的事情了。

多少老战友的后代，没能继承先辈的赤诚意志与铮铮铁骨，最终在和平年代的糖衣炮弹面前败下阵来，被金钱、权力、美色这些曾经他们父辈誓死对抗的东西所腐蚀、所吞噬。

一个人落水，往往牵累的是一整个家族的清誉，甚至将先辈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荣光一并拖入泥潭，付之一炬。

车窗外的雪似乎更大了，模糊了远处的景物，世界变得白茫茫一片，干净得有些虚幻。

这一刻，叶忠国的心中，竟然前所未有地涌起一个念头——

他有点想死了。

这个念头并非出于懦弱，而是一种……倦怠，一种想要主动终结的宁静。

他不想亲眼看到那些可能发生的最坏的光景，不想亲眼见证故人之子可能的堕落，不想面对那份信任被彻底辜负后的彻骨冰寒。

他想把记忆永远停留在最美好的那一刻，停留在与老伙计们并肩冲锋的呐喊声中，停留在胜利时分那泪流满面的拥抱里，停留在那些虽然艰苦、却信念如铁的纯真岁月。

他把这最美好、最干净的记忆，如同最珍贵的遗产，一同带走。

雪花无声地覆盖着大地，仿佛要将一切痕迹都掩埋。车内，重新回归死寂，只有老人微不可闻的呼吸声，和那比风雪更加苍凉的心境。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位同样从战火中走来的老人。

临终前，父亲枯瘦的手紧紧抓着他，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最后的光，用尽力气告诉他：

“儿子！记住！我们熊猫国的男人，拼的不是财富、不是权力、不是江山、不是美人！我们熊猫国的男人，终其一生，追求的……都是为了一个伟大的落幕！”

一个伟大的落幕……

叶忠国在心里咀嚼着这句话。

自己这一生，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见证了国家的诞生、屈辱和崛起，扶持后辈，满门忠烈……如今，自己也该死了吧？

他默默地想。纵观自己这波澜壮阔的一生，如果此刻离去，这个结局，是否能算得上是父亲所说的伟大的落幕？

他有些疲惫地合上眼，脑海中闪过无数烽火连天的画面，最终定格在父亲欣慰的笑容上。

不知何时，车辆缓缓停稳。

陈海透过后视镜，看着后座依旧沉浸在思绪中的叶忠国，他眉头微蹙，仿佛在与某个无形的存在对话。

谁也没有出声打扰这片沉重的宁静。

车窗外，雪依旧在下，无声地覆盖着监狱高墙上冰冷的电网。

半晌。

叶忠国缓缓睁开眼，眸中的追忆与感伤迅速褪去，重新变得清明而锐利。

他这才注意到车已经停了，窗外依旧是那片纷扬的雪幕。

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这叹息声在密闭的车厢内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卸下重担却又无比沉重的复杂情绪。

“你们就在车里等我吧，”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我去把小凡领出来。”

说完，他推开车门，一股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车内。

他步履沉稳地下了车，径直走向那座森严的荔城监狱大门。

雪花落在他花白的头发和挺括的灰色中山装上，他仿佛毫无察觉，身影在雪中坚定而孤独。


　　(https://www.reed81.com/chapter/4783/4783843/43241170.html)


1秒记住读吧无错小说：www.reed81.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reed81.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