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0章 白金汉宫的念诗之王
第940章 白金汉宫的念诗之王
我并不热爱自由,我热爱的是不必向任何人跪下的日子。
一亚瑟·黑斯廷斯白金汉宫的午后总是显得比伦敦其他地方更亮一点。
玻璃窗上镀著冬日的苍白阳光,落在书房地毯上,宁静地让人有些害怕。
维多利亚站在窗前,双手交叠在身前,她已经盯著窗外的花园看了半个小时了,期间几乎没有移动。
她已经点头答应了墨尔本子爵的请求,亲自劝说亚瑟出马拜访达拉莫。
她答应得很快,甚至快到连墨尔本都愣了一下。
因为在维多利亚看来,如果加拿大的事态真的已经坏到非达拉莫伯爵出马不可。那么,她身为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的君主,就有义务肩负起这个重任,尽她所能做到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向臣民兑现她在继位宣言中许下的承诺。
如果这份责任如果仅仅属于她个人,兴许维多利亚还不会心绪紊乱到这种程度。
但是,这份责任还事关亚瑟————
自从继位以来,不,甚至早在她继位之前,亚瑟就已经为了她、为了王室、
为了维系政局的稳定,一次又一次站到了刀刃上。
维多利亚轻轻咬了咬下唇,她的指尖在窗框上轻轻摩挲,像是在抚平什么看不见的纹路。
每当她闭上眼,脑海里就不由自主地浮现起去年夏天,在拉姆斯盖特那段令人室息的日子。
康罗伊将她困在房间中,将病危的她逼到几乎无法呼吸。
就在那永远不可能见到光明的黑暗中,她的房门被人打开了。
亚瑟在她耳边说过的话,维多利亚都还记得,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她都记得O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以我的荣誉起誓,您身上的疾病终会退去,您遭遇的困局终将解开,那些试图利用您意志的小人,将会一个不剩地被清除。而等到那个时候,您将会以属于您自己的方式站起来,堂堂正正地面对整个王国,接受2300万不列颠人的欢呼。殿下,您会有那一刻的,我保证,您会有那一刻的。」
他兑现了他的承诺。
当威廉叔叔驾崩的消息从温莎城堡发出,是这个男人冒著夜色,率领骑警部队一路护送坎特伯雷大主教与康宁汉姆侯爵进入伦敦。
拂晓时分,维多利亚在行色匆匆的人群中,首先看见的人依旧是他。
他带著满身风尘,半跪在地,第一个向维多利亚宣誓效忠。
拉姆斯盖特的风暴、肯辛顿宫的那一夜、继位当天的风波、苏格兰场的争议、白金汉宫的音乐会、她与墨尔本子爵之间传出的绯闻————
每一次,他替她挡下的东西,都不是一句简单的「谢谢」能够概括的。
维多利亚喃喃道:「如果这一次又让他去面对达拉莫————会不会太多了?」
维多利亚想到这里,心脏忽地像是被什么轻轻钩住了。
她下意识地转过身,看向窗台上的那叠刚拆封不久的最新期《英国佬》。
这一期的《英国佬》上,有亚瑟·西格玛的新作。
维多利亚知道,亚瑟与那些成名已久的作家不同,他没有成立写作工作室,也从不让别人代笔,这种固执的诚恳,或者说危险的率直,她已经逐渐习惯了。
或者不如说,她其实很喜欢亚瑟的这份纯真,尽管这位写下国民级作品《黑斯廷斯探案集》的作家产量向来不高,但维多利亚始终无法解释,为何亚瑟写下的每一篇文章、每一行诗句,总能在最不适合的时刻击中她。
她伸出手,指尖触到纸页冰凉的边角,那首十四行诗静静地躺在那儿,像是一封他始终不会寄出的私人心事。
「让他人躲在镀金的房间里作梦,在命运浮沙上称量著轻重。
我却行走在职责的无声雷霆之中,如孤影,在这片国土守望年华。
死亡的气息于我何足惊惶?
命运的暗潮也难令我彷徨。
我脚下的路贴著深渊而过,是更冷峻的召唤引我向前而行不辍。
为英伦,我将所有希望舍离,把温柔与爱情都留在身后。
王冠若有其需,风暴割裂人群,那便如此吧,我将独自赴向黑暗。
若荣誉呼我奔赴复命之潮,我便欣然前往,此身何足计较?
只愿自由之火,在风暴尽处燃照。」
纸页轻轻颤了一下,不知是因为维多利亚的指尖颤动还是因为午后的风。
维多利亚闭上眼。
她非常确信,非常、非常的确信。
如果她今天开口让亚瑟去见达拉莫伯爵,他一定会答应。
无论那意味著什么。
无论对他个人有多少艰难困苦。
无论是否需要他再一次作出无法挽回的牺牲。
他都会答应。
毫不犹豫的答应。
维多利亚忽然意识到一个残酷到近乎荒谬的事实,她甚至希望,哪怕只有那么一次,亚瑟能开口向她提出要求。
哪怕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哪怕只是让她换掉演讲稿中的一句措辞,或者是推迟一次枢密院的会见,甚至————
哪怕只是让她为他在白金汉宫的晚宴上留一个座位。
只要是亚瑟能主动向她提出要求的,哪怕只有一次,都能让维多利亚感到如释重负。
因为那样起码能让她相信,他并不是永远把自己放在牺牲的位置上。
他也并不是永远要把她、把英国、把所有人的需要,都排在自己之前的位置只要他有过哪怕一瞬愿意「伸手」的姿态,她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
可事实是,他从未向她要求过任何东西。
从来都没有。
自从她继位以来,各种权力和财富在她手中像潮水一样涌动,按道理说,任何有野心、有抱负、有欲望的男人,面对这样的机会,都会提出些什么,不论是封爵、官职、头衔、金钱、土地、授勋、特权————
哪怕只是一句暗示,也应该有。
可亚瑟没有。
一次也没有。
甚至当她亲自开口,要授予他从男爵爵位时,亚瑟也只是淡淡地一笑了之,用一句「如果连法拉第都不肯以爵位装点学问,那我就更没有资格让头衔高过真理」婉拒了。
就在她快要被自己的思绪溺死时,门外忽然传来极轻的一声响声。
「陛下?」莱岑的声音温柔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维多利亚没有立刻回应。
莱岑轻手轻脚地走近,目光落在窗台上的那份《英国佬》,落在摊开的诗页上,再落回维多利亚脸上,她什么都明白了。
她轻声问道:「又是————亚瑟爵士的文章吗?」
维多利亚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
莱岑叹了一口气,她走到维多利亚身侧,像过去无数次那样,伸手整理了一下女王肩头的薄披巾。
「陛下,您不必为他如此自责。」
维多利亚低下头,眼睫轻颤:「莱岑,你看得出来?」
「我从您刚出生时就在您身边了。」莱岑微微一笑,眼里满是心疼:「您心里有一根刺,我当然能看见。」
说著,她轻轻拍了拍维多利亚的手背,就像是小时候一样安抚著她:「亚瑟爵士那样的人,可不是三两句流言蜚语就能打倒的。」
「我知道。」维多利亚低声说道:「可是看著他这样,我————好像什么也给不了他。」
「陛下,您已经给了他别人无法给予的东西,您的信任、倚重————这些都不是物质上的回报能够媲美的。」莱岑笑著安慰道:「况且,真正拥有骑士精神的人,都不是为了回报才做事的。在这一点上,他和他的老师达拉莫伯爵很像。」
「莱岑————」维多利亚沉默了片刻:「达拉莫伯爵————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记得小时候见过他几次,但现在已经没什么印象了,我只记得,墨尔本子爵说过,他很聪明,但与此同时,他也是个性格很偏执的、无法共事的人。」
「偏执?或许吧。」
莱岑夫人轻轻摇了摇头。
原本她并没有打算为达拉莫伯爵说好话,但是她听到维多利亚提及墨尔本子爵的看法,还是忍不住要这位正威胁著她地位的首相唱反调:「陛下,世人常用偏执来形容那些比他们更坚决、更纯粹的人。达拉莫伯爵确实聪明,而且他也很骄傲,在一个讲究妥协的党内,他很容易成为最不合群的人。但是————」
「但是?」
「是的,但是————」莱岑笑著回忆道:「在您小时候,那段肯辛顿宫最艰难的岁月中,达拉莫伯爵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与我们保持著正常交往的辉格政要,并且,他早年与您的父亲肯特公爵关系很好。」
「达拉莫伯爵与父亲?」维多利亚听到这话,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追问道:「我记得父亲当年是不是去过加拿大?」
莱岑点头道:「是的,公爵是第一位造访上加拿大的王室成员,见证了1791
年宪法法案的颁布,就是这份法案把魁北克省划分为了下加拿大和上加拿大的。
在此之后,公爵还在后续爆发的西印度群岛战役和马提尼克战役中表现出色,并得到了查尔斯·格雷将军的战报嘉奖和议会的致敬。这些嘉奖令,公爵夫人直到现在都还留著呢。」
维多利亚听到莱岑提到母亲,表情立马变得有些不自然,她故意岔开话题道:「查尔斯·格雷将军的嘉奖?这位格雷将军和格雷伯爵是亲戚吗?」
「不止是亲戚,格雷将军是格雷伯爵的父亲。」
维多利亚碎碎念道:「格雷将军是格雷伯爵的父亲,格雷伯爵又是达拉莫伯爵的岳父,而父亲曾经是格雷将军的下属,怪不得他们之间关系好————父亲在加拿大一共待了多久?」
「待了多久?」莱岑回忆道:「我记得公爵说过,他好像是1791年调任魁北克的,没有战事的时候,他一般住在皇家海军北美舰队的司令部所在地哈利法克斯,当地的圣乔治圆形教堂等许多市政工程都是他推动建设的。到了1799年的时候,他晋升陆军上将,并出任北美英军总司令,但是不到一年时间,摄政王(乔治四世)便下令把他从加拿大召回国内了。」
「为什么乔治伯伯这么快就把父亲召回了?」维多利亚不解道:「他明明才刚上任。」
莱岑无奈的笑了笑:「我听别人说,貌似是公爵治军太严导致的。上任之后,他坚持每天清晨五点亲临检阅哈利法克斯驻军的晨操,还对军中赌博酗酒的现象严惩不贷,结果搞得底层士兵怨声载道,所以摄政王在听取了建议后,最终决定把他召回国内。」
莱岑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轻轻补了一句:「虽然士兵们怕他,但公爵其实是个非常有能力的人。他在加拿大修建了不少防御工事,也推动了哈利法克斯的市政建设。当地的上层社会,法裔也好、英裔也罢————都很尊敬他。」
维多利亚怔了怔:「尊敬他?」
「是的,在这一点上,公爵和达拉莫伯爵很像。」莱岑微微一笑:「公爵虽然治军严厉,但在社交上却很得体。他的礼数、他的坦率,让许多加拿大绅士愿意与他来往。哪怕是在他生命中最后的那几年,他仍旧在与加拿大的老朋友们保持通信。公爵夫人有时还会亲自为他朗读那些从海外寄来的信件。他们写的是当地的港口建设、哈利法克斯的冬天、还有那边的教会与市政新规——————都是些很琐碎的事,但公爵每次听完都很高兴。」
维多利亚不由听得入神,她刚出生没多久,父亲便因为急病撒手人寰。
因此,维多利亚对于父亲的印象,几乎全都来自于肯辛顿宫中的那几张画像。
从前,维多利亚也不是没想过从母亲的口中打听父亲的事迹,但是每次一提起死去的丈夫,肯特公爵夫人就忍不住以泪洗面,所以不论是维多利亚还是肯辛顿宫的侍从们,慢慢的就把那些关于公爵的回忆列为不能谈论的禁忌了。
维多利亚沉默了一会儿,指尖轻轻触著披巾的流苏:「莱岑————你刚才说,亚瑟爵士和达拉莫伯爵很像,达拉莫伯爵又和父亲————很像。他们像在哪些地方?」
(还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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