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小格又白又漂亮,只是身材不是很好。小格身材不好,不是我看出来的,是老瘪告诉我,我才注意到的。有一回,来格格火锅店涮羊肉,在我盯着小格背影出神的时候,老瘪拿筷子敲了我脑袋一下,他问我:“你从后面看到了什么?”
我说:“看到了小格的笑脸。”
老瘪笑着说:“你到了参禅的第二重境界了,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我问老瘪:“你从小格后面看到了什么?”
老瘪说:“看到了小格的肥腚,还有她的腿,又粗又短。”
我笑着回击老瘪:“你到了参禅的第三重境界,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老瘪说的没错,小格的屁股确实很大,腿也很粗,腿粗了显得腿更短。看来眼见并不为实,人们只看自己愿意看到的东西,小格白皙艳丽的脸是我愿意看到的,此刻盯着她的背影,我居然无视她的肥臀和粗腿,看到的依旧是她的笑脸。爱情是精神致幻剂,让万千人生出万千爱的感受,其实都是自己想要的感觉。
老瘪请我吃涮羊肉,不是欠我人情,是他想跟我聊天,因为我是这个废品收购站读书最多的人。最初时候,我对老瘪说分解洋垃圾污染环境,而且对人的身体有害,老瘪恨不能揍我一顿。直到集散地的人纷纷病倒,老瘪这才重视起来,他请我吃了第一顿涮羊肉,并问我分解洋垃圾污染环境的根据是什么?怎么会对人体有害?
我把几年来国际上对家电垃圾的处理态度一一列举出来,还用手机搜索出有关洋垃圾在发达国家靠岸受阻的新闻,听得老瘪直皱眉头。
老瘪问小格又要了一小瓶江小白,对着瓶嘴一口气喝下半瓶,打着酒嗝问我:“这个场子百十号人得吃饭,不倒腾洋垃圾,大家喝西北风去?”
我也干了一杯江小白,对老瘪说:“你不读书不要紧,好歹也看看新闻,国家为拉动内需,接下来要对基础设施进行大规模改造,改造过程中势必会涉及到拆迁,这也是一条发财门路。”
老瘪瞪圆了小眼睛问道:“政府拆迁,跟我们倒腾废品有什么关系?”
我说:“你有那么多政府关系,先探听一下政府布局规划,把那些在规划拆迁范围内的厂矿企业承包下来,一边拿拆迁费用,一边倒腾厂矿企业里面的废旧钢材,能挣两份钱。”
这个想法并非是我的创意,而是我刚刚读过一本名人传记,这个名人就是搞拆迁回收掘得第一桶金,接下来成为著名慈善家。我只不过是把他发迹的轨迹粘贴复制给老瘪,老瘪已经对我佩服到五体投地。
三个月后,老瘪拿到一座化工厂拆迁项目,他把废品集散地的人马分成两拨,年轻力壮的加入拆迁工程队,老弱病残的继续做化工厂废旧钢材收购。但是,最早跟着老瘪倒腾分解洋垃圾的队伍有六个人病倒了,没能参与到老瘪的新事业中来。病倒的人里包括我爸爸,他得了肺癌。一年后,病倒的六个人有五个人死了,而且全部死于癌症。老瘪再一次对我刮目相看,我们俩又一次去了格格火锅店,这一回,我看见了火锅店厨师大刘在跟小格打情骂俏,他甚至还动手摸小格的脸。小格非但没有恼怒,反而举起她的小粉锤,撒娇般的捶打大刘的后背。其实,小格没有小粉锤,她的手跟她的腿一样,指节粗大且皴裂着。但是我读过的书里,恋爱中的女孩是万万不可能举起指节粗大且皴裂的拳头撒娇,而是一水的小粉锤。所以,我也只好这样叙述,小格举起她的小粉锤捶打厨师大刘的后背。在我的心里,自从我喜欢上小格,她就自动进入恋爱状态。她撒娇的对象只能是我,她的小粉锤只能捶打我的后背。
那个时候,我下定决心要做点什么,不然我会有危机感。根据我读过的书,我为自己设计了好几个向小格求爱场景:在火锅店客人最多的时候,我手捧一束玫瑰花,突然现身店里,对着小格单腿跪下来,大声对她说我爱你;带上一支玫瑰花,悄然出现在她下夜班的路口,对她深情地说我爱你;邀请她去看一场恐怖电影,当电影里最惊悚的一幕出现的时候,小格会一头扎进我怀里,我趁机拥抱住她,并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别怕别怕,我爱你……
老瘪敲着桌子,对我嚷道:“你别愣神,赶紧跟我说说分解洋垃圾中毒的事儿,怎么善后呀?”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经常走神,叙述一件事情的时候能出来无数个分叉,最后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要讲述什么。跟着老瘪分解洋垃圾的人死了五个,其中包括我的爸爸,老瘪心里有些发毛,想跟我讨论善后事宜,这是他那天请我吃涮羊肉的目的,而我却满脑子都是如何向小格求爱的场景。其实,我哪里懂这么多,我能够给予老瘪的都是我从书上读到的。
所以,我能做到的也就是宽慰老瘪:“生老病死是每个人的劫数,你帮这百十号人在城市里立稳脚跟,给了他们引以为傲的事业,有些人的命里只能担这些福报,他们知足了,所以不再留恋这一世。有些人命里担得多,所以他们没有长病,继续跟着你求福报。”
老瘪问道:“就这么简单?”
我点点头:“死的人就这么简单,但是你得安抚活着的人。”
老瘪问怎么安抚?
我说:“给每户死者家属发放一百万抚恤金。”
老瘪差点抡起拳头来打我:“你以为老子是马云,我他妈的哪里有那么多钱。”
老瘪剔着牙缝里的金针菇,接着问道:“你刚才说他们没有长病的,继续跟着我求福报,你是在哪本书上看到的?”
我说:“几本参禅的书,我前年让你读,你没翻几页,就垫办公室沙发腿了,回去抽出来好好读读。”
老瘪双手合十:“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从这一夜之后,老瘪开始信佛了。
我爸爸挺了半年,把他倒腾洋垃圾赚得钱几乎全花光。最后,妈妈要卖掉那套商品房,爸爸没有同意,说是要留给我妹妹结婚用。为了给爸爸冲喜,妹妹跟理发店大工男朋友结婚了。妹妹结婚一个月后,爸爸走了。爸爸走的时候,是深夜,只有我守在他的病床前。
那天傍晚时分,已经有好几天不讲话的爸爸,突然开口,他对我说:“你要是个正常人,你要是勤勤恳恳工作,爸爸说啥……说啥也会把房子留给你。”
我安慰爸爸说:“妈妈和妹妹更需要房子。”
爸爸冲着我点点头,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你不是个傻儿,你只是个心眼善良的孩子。”
这个社会最大的矛盾,大概就是别人需要你像他一样做一个正常人。做一个正常人,就不会抱怨,也不会怀疑,更不会质问;做一个正常人,就会像工具一样工作,还会拥有洗脑后的快乐和正能量。我凭什么要去勤勤恳恳工作?我去工作,老板让我每天往地下注化工污水,我勤勤恳恳工作一辈子,遗祸子孙几万年。就算我去正经公司工作,例如我在京东打包流水线上班,每天使用几十卷胶带纸给纸箱打包,我也只是勤勤恳恳制造垃圾而已。人生来不是为了工作的,我喜欢每天醒来无所事事的状态。既然我不能推动人类文明的进程,那我至少做到不祸害人类、不糟蹋地球。自从有网购以来,我不曾在网上买过一件东西。垃圾场里每一片胶带纸,都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觉得,大多数人都应该像一条没有欲望的狗一样活着,把自己的物欲降到最低限度,也许地球还有救。
像我这样的人,的确不配住到商品房里,因为我连商品房的物业费都交不起。自从我知道分解洋垃圾对身体和环境有害,我就开始劝我爸妈不要干一行。我爸爸跟老瘪是同一副腔调:“不干这一行,咱们去喝西北风?”
既然劝说不了老瘪,也劝说不了我父母,我只好独善其身,毅然决然离开废品收购站,从此不再跟洋垃圾打交道。说是离开收购站,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白天还好说,我可以带上几本书进城,在麦当劳或肯德基店里读书。饿了就吃一点别人剩下的薯条,运气好的时候,还能遇到剩下的炸鸡翅。渴了就喝别人剩可乐,因为可乐里的冰块化得慢,我把几个杯子的冰块凑到一起,就能得到一大杯有甜味儿的冰水。为了不招客人烦,我尽量选择靠角落的地方座,而且尽可能做到两周换洗一次衣服。为了不招店里的服务员烦,我有时候还会帮着服务员收拾餐盘,这样还能防止服务员把客人剩下的薯条和鸡翅倒进垃圾桶。
到了晚上,我无处可去,便会回到废品集散地过夜。因为我不再帮着父母打理收购站的营生,他们对我的态度也逐渐冷淡起来,连我妹妹都开始训斥我。我是个天生不愿意与人为敌的性格,任凭父母冷言冷语,还有妹妹的白眼,我都一一收下,从不反驳。妹妹瞧不上废品收购站里的活计,她早在三年前就去了一家发廊工作,在那里给人家染发,我们俩很少见面。偶尔见一面,我能闻见她身上一股以甲醛为主的化学味道。
我对妹妹说:“染发剂里面化学添加剂太多,常年接触会影响身体健康。”
妹妹翻着白眼说道:“那也比你整天游手好闲强一百倍。”
跟往常一样,我不还嘴反驳,我觉得很多话说到就可以,别人听不听是她的造化。只有一次例外,我跟妹妹发过火。有一天傍晚,我回到废品收购站,赶巧遇见妹妹也来了,她手里还拿着一沓我收藏的黑胶唱片。
我问她,为什么拿我的黑胶唱片?
妹妹说:“我看到网上有人用这种唱片做钟表,我也想做几个送朋友。”
我夺过妹妹手里的黑胶唱片:“这是我的东西,你们谁都不准碰。”
妹妹不肯示弱:“神经病啊!弄一堆破烂玩意儿堆在这里占地方,我用几张有什么关系。”
跟妹妹吵一架之后,我开始担心我的黑胶唱片和书。于是,我去找老瘪讨主意。过了两天,老瘪帮我在废品集散地东侧的窝棚里找到一间房子。我很是开心,终于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我用爸爸的三轮车把我的黑胶唱片和书全部搬进窝棚里。爸爸大概巴不得我离开,他亲自动手帮我装车。我嫌他搬运黑胶唱片是太过随意,就像是扔一台破微波炉一样用力。我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但嘴上不敢说出来,我只好抢着搬运黑胶唱片,让爸爸帮我搬书。
接下来,我继续着我在废品集散地四处游荡的生活,白天在各家收购站收唱片或打工,晚上便回到窝棚里过夜。自从弄到那台AVID音响后,我就不再四处闲逛。整日里,我把自己关在窝棚里,日夜不休地聆听那些古典音乐,《费加罗婚礼》被我听了无数遍,音质几近嘈杂之声。音乐让我感受到了自由,无比丰盈的自由。
我承认,我骨子里很向往这样的生活状态,它可以让我不再焦虑,甚至不再恐惧,因为我不需要对任何人或事情承担责任。在笃定自己可以过这种生活之前,我承认是受到西方哲学的影响,倡导这种生活的流派叫斯多葛学派。斯多葛学派排斥欲望和物质,崇尚一种像狗一样简陋而随意的生活。对于这个话题,我还有自己独到见解,今天暂且不说了,因为我见到了小格。每次看到小格,我的哲学观便会产生一些动摇。
认识小格一年的时候,我已经跟着老瘪去格格吃了六回涮羊肉,见到小格十八回。多出来的十二回,是我想小格的时候,自己跑到格格火锅店前溜达看到小格的。小格在火锅店里来回穿梭,我坐在火锅店后门的垃圾桶上,静静地看着小格。小格穿着一件紫红色的围裙,胸前绣着一个黄色的铜火锅,黄铜火锅下面是两个黄色蹩脚的刺绣:格格。紫红色围裙只有前摆,前摆很长,盖住小格的粗腿。因此,从前面看小格是一个白白嫩嫩大号美女,从后面看小格是一个粗鄙的肥婆。
当我第十二回坐在垃圾桶上看小格的时候,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我还从路边绿化带里折了一朵很大的月季花。小格穿着短袖衬衣,露出两条白皙的胳膊,胸前还是那件紫红色的围裙,前裙摆仍旧盖着她的粗腿。小格拎着一只垃圾桶,走出火锅店后门,径直朝着我走过来。我敢发誓,我当时心跳每分钟肯定超过120次。就在小格快要走到我跟前的时候,我突然看见大刘从后厨窜出来,他跑到小格背后,一把搂住小格的后腰,开始亲吻她后脖颈子。小格当即松开垃圾桶,反手搂住大刘的脖子,两个人在我眼前开始接吻。那一刻,我觉得血往头上涌,脑子里迅速闪过无数暴力画面:我冲上前去抓住大刘的头发,对着他那张肥腻的胖脸连挥数拳,打得他满脸开花;我冲上前去抓起小格丢在地上的垃圾桶,连垃圾带桶扣在大刘脑袋上;我轻盈地走过去,拍了拍大刘的脑袋,大刘慌张着松开小格,我看都不看大刘一眼,就把月季花递到小格眼前,小格的眼神里闪烁着惊喜,双手接过月季花扑进我怀里。大刘刚刚张开嘴要质问,我飞起一脚,把他踢进垃圾桶里……
其实,我什么都没做,就那样静静地坐在垃圾桶上,看着大刘和小格“吧唧吧唧”接吻。其实我也做了一点事,我把手里的月季花揉成碎花瓣,我的心就像是我揉碎的花瓣,飘落在满是泔水的垃圾桶周围。我觉得自己的心脏骤停了,只剩下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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