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先是救助站把我轰出来,因为我触碰到他们的底线。接着星级酒店又把我赶出来,因为前来给我做直播的人太多,影响酒店正常经营。酒店保安人手不够,驱赶不走疯狂的直播者,便打电话报警。警察赶到酒店后,直播者们更加兴奋,像是挖掘到大新闻,我从酒店房门的猫眼里看到有人举着两部手机,对着警察肆无忌惮地拍摄。警察、保安和酒店的负责人站在走廊里商量着什么,不一会儿,我房间里的座机铃声响起来。小格接听电话,一个劲地点头应承。
小格放下电话,一脸兴奋地说:“酒店会派保安和警察保护我们离开酒店。”
我问小格:“我们相当于被酒店轰走的,你有什么可兴奋的?”
小格说:“外面一走廊人都在做直播,你的关注度已经嗨爆了,刚才掉粉是个意外,咱们发大财的日子到了,傻瓜。”
就在此刻,我的手机响了,竟然是上海人冯老板,他劈头盖脸地问我:“维瓦尔第的《四季》怎么少了一张黑胶唱片,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套小提琴协奏曲……”
我瞬间有些发懵,全部黑胶唱片已经葬身推土机下,我并没有把黑胶唱片卖给冯老板,当时送他的那张唱片也不是维瓦尔第的《四季》,而是披头士的《Abbey Road》,他何来的质问?
我迟疑着问道:“你说的什么维瓦尔第?我的确收藏过一套《四季》,那套《四季》总共三张黑胶唱片,我收藏的时候就少一张……”
冯老板的口气很不友善:“不仅《四季》少一张,你原来说有2483黑胶唱片,我现在刚刚清点完所有唱片,总共是2251张,少了232张,你还好意思涨价问我要150万,做人要讲诚信,侬晓得不?”
我压抑住激动的心情,问道:“是谁把唱片卖给你的?”
冯老板说:“除了老瘪还有谁,他说是你委托他出售的……”
我和小格在警察和保安的保护下,挤过走廊,直播者兴奋地大声叫嚷着:“余大师,这个女人是你的女朋友吗?”
“余未来,给我们讲一讲大唐盛世吧,戏说的那种。”
“余大师,贝多芬和莫扎特,你喜欢哪一个?”
“我们的《梁祝》不比西方的小提琴协奏曲差吧?”
“《二泉映月》就比理查德.克莱德曼牛逼,你敢说不对吗?”
我回头对着那个人说:“归类才能比较,我说垃圾桶不如你牛逼,你愿意吗?”
提问的人居然笑了,他身边的人也跟着他一起轰笑着。
快走到电梯间的时候,有人塞给我一张名片,冲着我大声喊道:“你刚才发的视频风格不对,我们是一个专业的直播团队,能把你包装成国际网红,记得给我们打电话。”
小格从我手里夺走名片,扔出电梯间。乘坐员工电梯下到酒店地下车库,电梯间外面停着一辆奔驰越野车,小格打开车门,把我推进车里,她也跟着钻上车。越野车片刻不停,急刺刺冲出地下停车场,开车人正是老瘪。
我问老瘪:“你不是得了肺癌吗?”
老瘪说:“一时半会还死不了,在我最后的日子里还能帮你一把,我也算是没有白活一场。”
我鄙视着老瘪的后脑勺,寻思放一句狠话给他听。结果手机铃声响了,还是妹妹打来的电话:“哥哥,我在网上看到你从酒店里跑出来,你现在哪儿?我和妈妈都在担心你,妈妈急的都快晕倒了,你快点回家来,我让你妹夫去买你最爱吃的……”
妹妹突然卡住,我问她:“我最爱吃什么?”
妹妹大概有些尴尬:“哥哥想吃什么,就让你妹夫给你买什么,只要你回来。”
我挂断妹妹的电话,关闭手机。我能挂断电话,也能关闭手机,却如何都控制不住眼泪。奔驰越野车驶过冬天深夜的街道,车后有几片枯败的树叶飞舞起来。车内的黑暗中,我的眼泪划过脸颊,滴落在我已经关闭的手机屏上,发出一声声轻微的“吧嗒”,这声音只有我自己能够听得到。泪水里有委屈、有愤怒、有悲伤,我对抗这个虚伪世界的力量只剩下眼泪。
老瘪把车开进一个小区,带着我和小格乘坐电梯上到19楼,进入一套简装的三居室。
老瘪说:“这里安全,你们在这儿一天24小时直播,也不会有人来打搅。”
我问老瘪:“你为什么帮我?”
老瘪说:“废话,我们是好朋友。”
我盯着老瘪的眼睛,问道:“好朋友是用来出卖的吧?”
老瘪点上一根烟,嘿嘿一笑:“几天不见,你学会幽默了,不瞒兄弟你说,我的钱全被情人卷走了,现在想赚钱治病,所以就靠你了。”
小格举着手机,在一旁催促道:“赶紧直播,粉丝不能再跌了!我建了一个我们三个人的工作群,咱们以后就是余哥哥的直播联盟。”
老瘪一点不像是肺癌晚期的样子,满脸泛着油腻的光泽,他从包里掏出一盒大杏仁,对我和小格说:“这是我找到的货源,成本价八块钱,咱们直播带货两盒卖99块钱,一本万利啊。”
小格瞪大眼睛问老瘪:“这么便宜?”
老瘪说:“快过期了。”
小格很是兴奋:“余哥哥组织一下带货的词,例如古典音乐鉴赏大师给你送来真正的巴西干果,三百万粉丝就算百分之一的人购买,那就是6万盒,一次直播就能两百多万,吗呀!”
老瘪冲着我伸出大拇指,说道:“我没有看错,你真是个人物,做几天直播赶上我一辈子辛苦赚的钱,牛逼!”
小格在一旁支好三脚架:“来吧,余哥哥,再抖一个猛料,把刚刚掉的粉吸回来。”
我说不着急:“你们首先得让我相信,我的直播真能赚这么多钱。”
老瘪问:“怎么样才能让你相信?”
我说:“往我的微信钱包转150万,我就相信。”
老瘪和小格对望一眼,两个人大概都用了征询的眼神,所以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我走到门前,回头对两个人说:“我现在心情不好,到下面院子里透口气,你们俩商量一下,商量好了就往我微信钱包里转150万,作为我此前直播的劳务费,钱一到账,我马上回来开工直播,卖过期干果。”
说完,我拿着大姐送我的羽绒服走出房间,“砰”的一声关上房门。关门的声音虽然很响,但是我说完话到关门,留下足够反应时间,那一刻,我很期待老瘪叫住我,说此事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是作为朋友帮忙……
老瘪完全听懂了我的诉求,他没有看我,而是把眼神移向小格。那一刻,我的心寒冷到极限,禁不住上下牙齿开始打起冷颤。走出小区的时候,我甚至不去辨认门口的特征,因为我不会再回来了。
我问门口的保安:“哪个方向是南?”
保安问我:“你要去哪儿?”
我说:“我要去南方。”
保安一脸莫名其妙:“南方?”
我说是的:“南方暖和。”
当我走到北京南站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泛亮。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我看到老瘪给我转了150万,我点开收账。这时,小格在工作群里发了一条信息:收到钱的心情怎么样?
我@小格回复道:十个贝多芬也弹不出我的悲怆,100个阿炳也拉不出我的悲凉。
老瘪:别矫情了,钱已经收了,赶紧回来直播带货吧。
我发了一串鬼脸:我不再做直播了,因为我不想做网红,更不想把富含黄曲霉素的干果卖给别人。
老瘪:那你为什么要骗我的钱?
我回复道:我只是拿回属于我的钱,而且是你欺骗我在先。
老瘪:我欺骗你什么了?
我回复老瘪最后六个字:冯老板,大力点!
在开往上海的高铁上,我一路睡到济南,才算有了精神。我掏出手机来查看时间,发现嘉华发来一条信息:我看到视频了,《千里烟波》今天上升到排行榜第一名,余先生,感谢你!
第一次有人称呼我为先生,心里很是欣慰。我把身体缩进舒适的靠椅里,闭上眼睛养神。
没错,我要去上海找冯老板,把我的黑胶唱片赎回来。两千多张黑胶唱片,每一张都倾注了我的情感,它们已经不再是一个记录音乐的载体,而是我对生命的注解和信仰。失去它们,我的生命将不再完整,不再完整的生命,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在那些孤独的夜里,肖邦的《OP20夜曲》帮我驱走寂寞;在我思念小格的深夜,李斯特的《爱之梦》奏出我的深情婉转。还有一个狂风掀掉窝棚油毡纸的晚上,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遮蔽住窝棚外的狂风呼啸,让我听到威尼斯的海浪拍打“贡杜拉”船舷的惬意。我爸爸离开的那个晚上,我先是播放了莫扎特的《安魂曲》,可是我爸爸除了赚更多的钱之外没有任何信仰,我想上帝之于我的父亲也不会有任何作用。于是,我换了一张门德尔松的《仲夏夜之梦》,在轻松明快又浪漫的管弦乐序曲中,我竟然沉沉地睡去了。
那些陪伴过我的黑胶唱片,就像一个个色彩鲜明又卓尔不群的女人,我曾与她们共度无数个缠绵悱恻的良宵。如今,她们被我的朋友出卖给另外一个陌生人,如何能不让我心疼和焦虑呢?
我有一万个理由,去上海赎回我的黑胶唱片。
赎回唱片之后,我……是啊,赎回唱片之后,我又该何去何从呢?
我去哪里安置我这些心爱之物呢?
我已经失去最后栖身之地,我万万不可能带着两千多张黑胶唱片去流浪、去践行我的犬儒主义生活。一想到如何安置我的黑胶唱片,我变得更加焦虑,焦虑到坐立不安。……既然我是网红,我可以做网络直播带货呀,我就能赚到更多的钱,买上一套三居室,装修一间专门听黑胶唱片的防静电试音间。可是,做网红赚很多钱,是我想要的生活吗?网络上那些浅薄的粉丝既没有审美,也没有是非价值判断,他们仅仅是围观瞧热闹。我随便发发牢骚骂几句,他们便蜂拥而至,我只是满足了他们对反差的猎奇心理,毕竟不是每一个垃圾人都能听得懂古典音乐。
车窗外,江南池塘星列,绿植环绕,异于北方的萧瑟。我闭上眼睛,想象着荷塘月色、钱塘大潮、柳浪闻莺,可是我如何都无法奔跑,无法像在垃圾堆上听着《图兰朵》那样奔跑。此刻,我只剩下焦虑和懊恼。在这样的焦躁不安中,我纠结到了上海。
随着人流,我恍惚着走出站口,站在虹桥交通枢纽广场上,我又变成了另外一座都市的“外地人”。这或许是我的宿命,走到哪里都是“外地人”,永远都找不到我的归宿。中国人的乡土观念为什么这么浓厚?难道这是农耕文明的精神遗产?这样的文化和精神遗产真的好吗?能够传承两千多年的文化,为什么在我身上没有丝毫印记?难道是因为我没有在学校读书的原因吗?我带着满脑子问题,站在熙熙攘攘的虹桥广场上,像一个傻瓜,更像是一个弃儿。
有一种人,生来无根,死亦无归,活着的时候不牵挂一人一物,死后也不被一人一物牵挂,这便是终极自由。这是我对犬儒主义做的中式解读。要做到活着的时候不牵挂一人一物,我还要那两千多张黑胶唱片做什么?
凝神良久,我做了这辈子最难的抉择:放弃我的黑胶唱片。
冯老板是一个黑胶音乐发烧友,我那些心爱之物能够落在他手里,肯定比跟着我更安全更安逸。而我赎回黑胶唱片,相当于给自己套上物欲枷锁,再也无法做到像一条狗一样去生活。
做完这个决定后,我长长吐出一口气,顿时觉得轻松起来。等等,一条摒弃物欲的狗,还需要带着150万去流浪吗?我思虑片刻,决定卸下我最后的枷锁。我打开手机微信,给废品集散地五个罹患肺癌的家属每人转账20万,包括我妹妹,并给他们留言:这是老瘪补偿你们失去亲人的抚恤金。
剩下30万块钱,我转给老瘪20万,并给他留言:我就当你真的是肺癌晚期,既然是晚期就别糟蹋钱了,这20万是给你结发老婆的生活费。江湖路远,咱们各安天命!
我把最后10万块钱转给小格,她毕竟是我爱过的女人。就像是我曾经听过的一张黑胶唱片,它给予过我愉悦,我便不可慢待它。
做完这些事情之后,我关闭了手机,因为我不想看他们的回复。我交出所有欲望,只想成为一个平凡的人。这些天来,我做了很多事情。在我生硬地撕开人性黑洞的时候,还是尽我所能地给予一点温暖,让人们看到希望。这希望源于善念,这个善念结缘于那位送我羽绒服的大姐。冬天是一个严酷季节,它寒冷的全部意义是让人感受温暖。
接下来,我想继续往南方走,因为南方更温暖一些。
我的未来有很多不确定性,但我不再害怕,因为我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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