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家书抵万金

庆功宴的气氛正烈，王振华洪亮的笑声在招待所里回荡。

“来！303的兔崽子们，都给老子满上！今天不醉不归！”

赵虎端着搪瓷缸子，脸喝得通红，正勾着钱豹的脖子吹牛，说自己当年怎么一枪干掉两个敌人。

就在这时，侦察连长张海峰走了进来，他没有端酒杯，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脚步有些沉。

屋子里的吵闹声，随着他的走近，一点点低了下去。

张海峰绕过桌上的酒瓶和鸡骨头，站定在程铮面前。

“程铮。”

他把信封递了过去。

信封的正面，没有写寄信地址，只盖着一个鲜红的戳——“京城军区”。

落款处，是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雷振山。

张海峰拍了拍程铮的肩膀，什么也没说，转身出去了。

屋里的空气，凝住了。

程铮指尖划开信封，动作不快。

里面没有长篇大论的信纸，只有一张薄薄的照片，和一张军校的招生简章。

照片，掉在了桌上。

那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黑白照片里，她咧着嘴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眼睛亮晶晶的。可那笑容里，又带着点怯生生的味道，像是想靠近，又怕被拒绝。

是妹妹程雨。

程铮伸出手，想去拿那张照片，指尖却在半空顿住了。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手？布满老茧，指节粗大，虎口的位置还有一道刚结痂的伤疤。这是一双杀人的手，一双在风雪里刨食、在绝境中搏命的手。

他收回手，在裤子上用力擦了擦，才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捻起那张照片。

照片的背面，是一行苍劲有力的钢笔字。

“丫头长大了，想哥了。”

“军校招生，速归，备考。”

短短两行字，每一个字都像一座山，压在程铮心口。

他捏着那张照片，那双能宰了狼王、能捏碎敌人喉骨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团部招待所的单人床上，程铮坐了一夜。

他没开灯，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照亮他手里的照片。

两年了。

照片里的程雨，眉眼长开了，脱去了稚气，有了少女的模样。但那股子藏在骨子里的依赖劲儿，透过这张薄薄的相纸，还是能清晰地感觉到。

雷军长的信，字字千钧。

“国家需要懂技术的军官，而不是只会冲锋的莽夫。”

“去军校，是命令，也是期望。”

这是命令。

也是他父亲程卫国，当年未了的心愿。

“吱呀——”

门被推开。

赵虎、钱豹、耗子、大勺，四个人提着酒瓶和一只油纸包着的烧鸡，摇摇晃晃地挤了进来。

“班长，咋一个人躲这儿？来，继续喝！”赵虎打了个酒嗝，满脸通红。

可当他们看清屋里的情形，看到程铮手里的照片，和那个沉默得像雕塑一样的背影时，几个人脸上的醉意和笑容，一点点消失了。

他们不是傻子。

他们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班长……”耗子的声音很轻，带着一股子小心翼翼，“是要走了吗？”

程铮把照片贴身收好，放进胸口的口袋里，那里离心脏最近。

他转过身，月光照亮他半边脸，看不清表情。

“嗯。”

他点了点头。

“去军校。雷军长的安排，也是我爸的愿望。”

一个“嗯”字，让屋里的空气压抑到了极点。

大勺是个直肠子，一米九的汉子，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那……那俺们咋办？303哨所要是没你，还叫303吗？”

“闭嘴！”

赵虎狠狠踹了他一脚，吼声里带着哭腔，“班长是去当大官！是去学本事的！难道要跟咱们一样，在这鸟不拉屎的山沟沟里窝一辈子吗？！”

吼完，赵虎扭过头，用手背胡乱抹了把脸。

程铮看着眼前这几个把后背交给他、能为他挡子弹的兄弟，心里像被一块巨石堵住，喘不过气。

他站起身，从钱豹手里抢过一瓶白酒，牙齿用力一磕，崩掉了瓶盖。

浓烈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

“谁说我要走？”

“今晚，我不走。”

“今晚，咱们还是303的兵！”

“喝酒！”

这顿酒，喝得惨烈。

五个人，五瓶没勾兑过的高度白酒，喝到最后，全都见了底。

没有吹牛，没有喧哗。

就是一杯接一杯地灌。

酒喝多了，话就少了，情绪却藏不住了。

赵虎哭得像个三百斤的孩子，抱着程铮的大腿不撒手，嘴里翻来覆去就一句话。

“班长……以后没人带我装逼了……嗝……”

钱豹红着眼，非要借着酒劲跟程铮掰手腕，要证明自己这两年没白练。

结果，被程铮用一只手，纹丝不动地按在桌上。

他也不恼，趴在桌上，肩膀一耸一耸地，傻笑着流泪。

耗子和大勺，两个闷葫芦，就坐在角落里，一个擦着匕首，一个擦着眼泪。

第二天，天还没亮。

程铮就起来了。

他没有惊动地上、床上、桌子下横七竖八的战友。

他收拾好自己那个简单的行囊

程铮走出招待所。

外面，天刚蒙蒙亮，冷风刺骨。

团长王振华和张海峰，早已等在那辆军用吉普车旁。

张海峰眼窝深陷，眼眶发黑，显然也是一夜没睡。

他递给程铮一个厚厚的档案袋。

“准考证，介绍信，车票，都在里面。车直接送你去火车站。”

张海峰顿了顿，抬手想拍拍程铮的肩膀，手却停在半空，最后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滚吧。”

“别回头。”

吉普车发动，引擎的轰鸣声在清晨的营区里，格外刺耳。

程铮坐在后座，没有说话。

车子驶出营区大门，在颠簸的土路上加速。

他没有回头，只是看着后视镜。

镜子里，营区的轮廓越来越小，渐渐模糊。

突然。

后视镜里，出现了四个跌跌撞撞的身影。

是还没醒酒的赵虎、钱豹、耗子和大勺。

他们冲出大门，追着车跑了几步，就停在了路中间。

他们没有喊，没有挥手。

就在吉普车即将拐过一个山坳，彻底消失在视野里的那一刻。

四个人，像是接到了无声的口令，齐刷刷地并拢双脚，挺直腰杆，抬起右手。

一个最标准，最肃穆的军礼。

在昆仑山清晨的寒风中，久久没有放下。

程铮闭上了眼睛。

两行滚烫的液体，顺着他满是风霜的脸颊，无声滑落。

吉普车里，死一般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双眼睛里，再没有半分离别的伤感。

泪水早已被风吹干。

剩下的，是昆仑雪山万年不化的冰，是北疆戈壁最锋利的刃。

北疆的风雪，炼成了他的筋骨。

那么接下来……

京城。

四合院。

那些两年未见的“老邻居”们，不知道，都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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