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谋划!
周希圣对这惊世骇俗的两字并未诧异。
他已然明白首座大人的意思。
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神宗年间,下令增收榷税,对盐、茶、酒、铁等物加征五成,以补国库。
又令加收矿税,以供军费。
然,下面以“遵限赶造”回之。”
曲水流觞的妙处,正在于引经据典。
普通百姓即便旁听,也难以理解其中深意。
在场皆是南直隶官场中人,听到周希圣的话,立刻明白了此次聚会的目的。
万历年间曾有三次征伐。
分别是,宁夏平叛哱拜、援朝抗倭、播州平定杨应龙。
三次征战耗费白银数千万两,因而强征税赋,并重用宦官监察,弄得百姓苦不堪言。
工部与兵部接到圣旨,让其限时打造军械。
回之,遵限赶造。
意思是,可以按旨意赶造,但时间太短、任务过重,质量无法保证。
南直隶对加征税赋的圣旨,同样以八字回驳。
赋重民乱,国祚将斜。
并附上百余道关乎民生、牵动国祚的奏报。
于是,这道圣旨被南直隶以八字拖死。
这是大明史上极少被提及的秘辛。
周希圣话落,将酒杯放入小溪。
顺流而下,停在了蔡思充手前。
“泾阳先生曾云,帝不可闲,闲则多虑。
故当以事困之,事无大小,必常有之。
名正另其重,以耗其力。”
泾阳,乃东林中人对顾宪成的尊称。
蔡思充举杯一饮而尽。
“既然陛下如此勤政,我等便效仿泾阳之法。
让他的御案堆满便是。”
此言一出,曲水之会的主题已昭然若揭。
你要勤政?
那我们便给你足够多的政务让你勤个够。
你想振兴大明?
那就把这些与民生福祉相关的难题,一件不落的解决了罢。
酒杯再次顺流而下,被南京羽林前卫指挥使拾起。
他摩挲杯沿,淡淡一笑。
“陛下裁南直隶,为的是权力集中。
那便让他见识见识,这裁撤之难,不在官场,而在人心。”
他仰头饮尽。
“徽州汪廷讷富甲一方,又深得民心,却冥顽不化,还与张鹤鸣往来密切。
如此,在下便带人将其商会屠了,夺其金银。
那些拥戴他的百姓必生反抗,则可一并杀之。”
他重新倒酒放回溪中,哈哈大笑。
“再向陛下奏报,南直隶百姓因不满裁撤,欲冲击府衙,被我军依法镇压。
只需在民中安插煽动之人,使其真成暴乱,陛下必再调重兵镇压。
如此一来,此事自然拖延。”
酒杯继续往下传。
“那在下便去煽动读书人上街。
有他们反对,再配合明刊散布舆论,这裁撤之事就再无人敢提了。”
酒杯顺流而下,场面和谐,言语却令人心寒。
这些身居高位之人,谈的不是社稷民生,更非忠君爱国,而是血腥与算计。
他们所谋,只为废止崇祯裁撤南直隶。
并制造无数难题,耗尽其精力。
首座大人始终沉默,直到最后一人说完,才缓缓点头。
“原本留着张鹤鸣,是为了麻痹魏忠贤,如今事势已变,他已无用。”
看向周希圣。
“告诉魏小贤,只要他肯动手除掉张鹤鸣。
事成再给其二十万两。”
周希圣微皱眉。
“大人,那魏小贤贪得无厌,若是……”
首座摆手。
“等他杀了张鹤鸣,他也就没用了。
届时,将他在应天的恶行一并上奏朝廷。”
周希圣恍然。
“大人是要借此除掉魏忠贤?”
首座微微颔首。
“魏忠贤看似失势,实际上陛下对他仍极为倚重。
此阉一日尚在,便是大患。
魏小贤乃其所养,依陛下性子,最喜连坐。
得知魏小贤所为,必诛其人。
并对魏忠贤生疑。”
旁侧余懋衡拱手。
“大人,卢象昇此刻正攻打六合山。
那是我等多年苦心经营,更藏有大量兵械。
若被攻破……”
“祝以豳伙同王在晋、韩日缵,意图不轨。
在六合山豢养匪患劫掠商旅,欲谋反。
尔等敏察异常,虽报与朝廷。”
此言一出,众人悚然。
“可王六指……”
首座抬手打断。
“他已死。”
挥袖而起。
“去准备吧。
此事关乎我等身家前途,不可有一丝疏忽。”
众人齐声应下,离去。
首座独坐原地,慢慢饮酒。
半个时辰后,一道苍老身影缓步而来。
灵谷寺方丈觉深。
“夜深露重,大人何不歇息?”
“望天。”
觉深摇头。
“天太高,不可及。”
首座亦摇头。
“站得够高,便可及。”
觉深合十。
“然多高才算高?大人已在山巅。”
首座大笑,指向天穹。
“与它一样高。”
微风拂动灯笼,光晕映出他半张隐在黑暗中的面容。
钱龙锡。
东林领袖,南京礼部右侍郎,协理詹事府。
官阶不显,却可搅动天下风云。
转头看向觉深方丈。
“夜色太浓,大师可否借灯一用?”
“寺庙立于山巅,并非为登天,而是为俯察世间疾苦,方能归心佛法。”
钱龙锡甩袖一笑。
“若在天上,不是更能看得清楚?”
觉深摇头。
“出家人远离红尘,不问俗世。
老衲手中这盏灯,照不亮大人的前路。”
钱龙锡点了点头,缓缓起身。
“世间万物皆在天之下,谁也不能独善其身。
你的佛祖亦不可。”
言罢拂袖而去。
觉深望着背影,手中灯笼不知不觉攥紧了些。
钱龙锡要的不是灯,而是灵谷寺在南直隶的名望与影响力。
若得此子,他布下的局便能更加圆满。
觉深低声喃喃。
“多事之秋,生灵涂炭。”
走出流觞林,发现禅房中已有客人。
“张大人亲至,老衲失迎。”
来人正是灵谷寺的常客,南直隶工部尚书张鹤鸣。
张鹤鸣随意挥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吐出茶沫。
“我爹常教我,年轻时穷不要紧,要趁精力尚在,努力做该做的事。”
觉深点头。
“令尊才学令人敬佩。”
“可惜努力之后才发现,不仅穷,还不再年轻。
人总要面临选择,不同的选择,结局也不同。
大师会如何选?”
觉深低声开口。
“总要为以后考虑。”
张鹤鸣撇嘴。
“现在就想以后?
那以后要想什么?
埋哪吗?”
他走到方丈身旁。
“我爹还说,能左右的事不算事,不能左右的事才需选择。
选对了,一切皆对。
选错了,便一无所有。”
他忽然大笑。
“知道这话是谁教我的吗?
魏忠贤。
我一直分得很清楚,生我养我是父亲,教我懂事的是爹。
父亲给我生命,爹给我官途。
大师也要分得清楚才好。”
他拍了拍觉深肩膀。
“我一直觉得你们讲的四大皆空不对。
拿走百姓孝敬你们的香火钱。
收走朝廷拨给你们的香火田。
清空你们的粮仓,再搬走你们镀金的佛像。
这才是真正的四大皆空。”
说完负手而去。
这话,不是讽刺,而是通牒。
钱龙锡要灯,是让寺院表态。
而张鹤鸣,是在告诉觉深,选对了,香火不断。
选错了,四大皆空。
觉深脸上的皱纹似乎又深了几分。
他本无意介入权争,可此刻的南直隶,已由不得他置身事外。
选择,必须做,而且必须选对。
……
祝以豳的对面,坐着的是南直隶礼部尚书韩日缵。
“你是说,他们竟有造反之心?”
两人平日来往不多,韩日缵素来不喜祝以豳的“避祸哲学”。
他谁都不得罪,只守府衙一隅,除非明目张胆作奸犯科,其余皆视若无睹。
但今日他主动邀他至茶楼,一开口便是惊雷。
祝以豳点头。
“我之所以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看不透他们要什么,也摸不清幕后是谁。
南直隶州府县衙几乎尽入其手,我不敢轻举妄动。”
他顿了顿,眼中带着冷意。
“他们敛财无度,甚至藩王、晋商被杀绝,也不曾收敛。
我一直想不明白,他们要这么多银子何用。”
说到这,目光落在韩日缵身上。
“有银,即有兵。”
韩日缵猛然坐直。
“他们要……划江而治?”
祝以豳点头。
“所以他们才会向建奴暗中输送物资,让建奴壮大成朝廷的心腹大患。
辽东战火不熄,朝廷便无余力南顾。
待朝廷兵疲粮竭,南直隶财政尽归其手。
只要时机成熟便可……自立为王。”
韩日缵怒极反笑。
“好,好,好!
国难当头,竟养出如此狼子野心!”
他猛然抬头看向祝以豳。
“如何破局?”
祝以豳深吸一口气。
“陛下裁撤南直隶,正好打乱他们的全盘布局。
接下来他们必然要让南直隶乱起来。
民乱、官乱、舆论乱,只要乱,裁撤便无法推进。
而我们要做的是,以乱制乱。
他们挑民乱,我们便以官乱应之。
而且韩大人别忘了,陛下已派卢象昇与魏小贤至此。”
韩日缵眯眼。
“那魏小贤……”
祝以豳笃定。
“以陛下的心智手段,又怎会派一个这样的魏小贤前来?”
韩日缵恍然。
“既然陛下已搭好戏台,那这出戏,就由我们来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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