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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发配青林山当“田坎干部”


青林山的酒规矩

这一夜,侯卫东梦见小佳,还梦见了那个神秘的长发白衣女子,甚至还有段英的片段在脑中闪现。他最终在梦中选择了小佳,两人不顾一切地抱在了一起。醒来之时,短裤已湿了一片。居然梦遗了!

自从和小佳好了以后,他就与梦遗说拜拜了。今天偶遇的神秘长发女子,居然引来了久违的梦遗,这让侯卫东很是感慨。他从裤包里找出手纸,将内裤上带着椰子味的人生精华揩干净。内裤前面有一块硬邦邦的极不舒服,可是身边只有一条内裤,尽管不舒服,也只好凑合着穿了。

到了车站,找到开往青林镇的客车,侯卫东暗吸一口气。这辆车是整个益杨汽车站最脏的一辆车,而且是先上车再买票。

车上堆满了各种货物,过道上放着好几个竹筐。竹筐旁边有两台小农机,机油黑腻腻的发亮。侯卫东小心地避让着,还是将衣服弄脏了。发车之时,车上挤满了人和货物。

走了一个小时,乘客的衣服越来越烂,越来越脏。满车都是带着粗话的谈笑声,还有十几只鸭子在车窗外“呱呱”地叫着。

又走了一段,路越来越烂,一个坑接着一个坑,大坑套着小坑。客车如在舞厅跳舞一样,东摇西晃,侯卫东的衣服已经与竹筐和机械进行了无数次亲密接触。

三个小时以后,终于到了一个破破烂烂的小镇。站在小镇中间,一眼可以将小镇尽收眼底。虽然知道乡镇条件差,侯卫东心里还是有掩饰不住的失望。为了稳定情绪,他取出最后一支红塔山,站在街道上抽了起来。

一辆黑色桑塔纳开了过来,侯卫东没有想到这个小镇还有桑塔纳,赶快避到了一边。迎风而起的灰尘将他包得严严实实,如洗了一次灰尘桑拿。他摸了摸脸,只觉触手处全是沙尘,用手使劲搓了搓脸颊,一会儿工夫就搓出来一根又一根泥条。他挺了挺胸膛,朝着桑塔纳出来的方向走去。

他估计得没有错,小车过来的地方应该是镇政府。走到镇政府大院前面,远远地就看到了几块牌子。最醒目的就是“中共益杨县青林镇委员会”、“益杨县青林镇人民政府”这两块牌子,旁边有人武部、纪委和人大主席团的牌子,院子角落还立着一块冷冰冰的牌子——青林镇派出所。

侯卫东站在外面看了一会儿,找到了党政办公室。

党政办公室里放着四张桌子,十几个村民围在一张桌子前,似乎在办理证件。一个胖胖的女子坐在桌上前发呆,另外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在打电话,“晁镇长,赵书记在县里开会,今天下午的会就改在明天上午10点,地点不变,中会议室。”

这名男子打完电话,一屁股坐了下来。藤椅一条腿用布条缠了起来,随着男子的体重,藤椅“嘎吱”响了一声,被压得弯起来,似乎马上就要散掉。

侯卫东走到那名男子跟前,道:“同志,你好,我是来报到的。”说着把人事局的相关证明递给了那名男子。那名男子把证明接了过来,抬头审视着侯卫东,道:“你报什么到?”

“我分到益杨政府,今天来报到。”

那名男子笑道:“是今年分来的教师吗?你到教办去报到。”

侯卫东解释道:“我分到镇政府,这是人事局的介绍信。”

中年男子瞟了一眼介绍信,问胖女子道:“没有听说过要进人,是不是?”

那个胖女子摇头道:“唐主任,听说镇中分了几个教师来。”她好奇地看了侯卫东一眼,道:“这是党政办唐主任,如果政府要进人,他肯定知道,你是不是弄错了?”

侯卫东再次解释道:“唐主任,我是沙州学院法政系毕业生,分配到青林镇政府,这是人事局的介绍信。”

唐树刚这才把人事局的手续看了一遍,他道:“怪事,怎么我不知道这件事情?”

侯卫东摸出沙州学院的毕业证和参加益杨县党政考试的分数单,道:“我参加了这次益杨县党政干部选拔考试,考过了,被分到青林镇。”

唐树刚仔细看了一眼人事局的印章,道:“这介绍信是真的,这事奇怪了,你坐一会儿。小杨,给他倒杯水,我去问问。”

小杨一边泡茶一边自我介绍:“我叫杨凤,你以后叫我杨姐。青林镇的公路被重车压得到处是坑,肯定很难走。”

这一段时间,侯卫东为了办好上班手续,见识了人事局的机关作风,此时见小杨泡了茶,又主动与自己说话,顿时对她有了几分好感,道:“路不太好,难走,灰尘也大。”

“你家里哪里的?”

“吴海县。”

杨凤显得兴致盎然,继续追问道:“你爸爸妈妈是干什么的?”

“爸爸是吴海公安局的,妈妈是小学教师。”

“你还是干部家庭,以前在农村待过没有?若是没有待过,乡镇工作可不好做。”

一个留着小分头的年轻男子走到办公室,他端着一个大茶杯,对杨凤道:“杨姐,给我点茶叶。”小杨热情地道:“苟林,又分来一个大学生,我们青林镇有三个大学生了。”她热情地介绍道:“这是苟林,去年分到农经站的。这是侯卫东,沙州学院毕业的,法政系。”

苟林用有些不可理喻的眼神看了侯卫东一眼,道:“沙州学院法政系,应该分到公检法司去。分到乡镇来,真是倒了八辈子霉。”等到苟林出了门,小杨神秘地道:“你别听苟林的,他在单位的印象不好。”

这时,办公室围了一圈的农民陆续出去了。桌子后面穿警服的中年人端起一个军用水壶喝了一大口,等互相作了介绍,这位黄公安道:“大学生,来,喝一口。”

这时,又进来了一位中年妇女,她有些畏缩地对着黄公安道:“同志,我来办户口。”黄公安不耐烦地道:“等一会儿。”那个中年妇女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黄公安。黄公安伸了几个懒腰,活动身体,道:“今天一开门就坐在这里,若天天这样,鸡巴都要憋出毛病。”

黄公安说话很粗鲁,对农民态度也不好,有些像传说中的坏公安。侯卫东不愿意轻易得罪黄公安,接过他的水壶后就大大地喝了一口。一股火辣辣的味道,从口腔直接传到胃肠最深处。侯卫东这才知道,水壶里装着高度烈性白酒。

黄公安见新来的大学生喝了一大口,夸道:“这个大学生还可以,有点耿直。”说完就出了门,把中年妇女丢在了门口。过了一会儿,他回到了办公室,对中年妇女道:“你过来吧,哪个生产队的?叫什么名字?”中年妇女这才如释重负,站在黄公安的桌前,开始报上名字。

杨凤嘴巴一刻也闲不住,道:“派出所只有四个民警,秦所长带人去了青林山。黄公安是内勤,留下来办户口,早上开门到现在就没有断过人。”她打量了一会儿侯卫东,又道:“看你这个身材,酒量肯定不错。去年苟林来报到的时候,死个舅子不喝黄公安的酒,把黄公安得罪了。”

唐树刚拿着侯卫东的介绍信,一边走一边扇着。他坐回椅子上,压得椅子“吱”的一声,“刚才我去问了秦镇长,他让你十天以后再来。”

侯卫东走出了镇政府办公室,心道:“怎么还得等十天?”尽管心里郁闷,他还是只能回到吴海县。

与侯卫东为报到跑断腿不同,7月12日,张小佳就已经到沙州市园管所正式上班了。

沙州园管所是建委下面的一个事业单位,二级法人,主管沙州全市的园林绿化事业。小佳是园管所内勤,工作很轻闲,主要任务是守电话,接收文件,打印材料。

当侯卫东还在家里等待分配时,两人就约定每天6点下班以后通一次电话。吴海县虽然属于沙州市,但是两地通话仍属于长途,贵得要死。园管所所长是个老节约,把电话的长途功能锁上了,所以只能由侯卫东给小佳打过来。每天一次的通话成了两人最快乐的时光,长途话费却让侯卫东老妈刘光芬恨得咬牙切齿。

张小佳每天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主要原因是为了与侯卫东通电话。这却起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作用,园管所老所长对于自觉加班的张小佳很是满意。工作了一个星期,老所长就在办公会上大大地表扬了张小佳一次。

快乐的通话时间持续到了8月4日。8月5日早上6点,侯卫东坐上了吴海县开往益杨县的早车。9点就赶到了益杨县,又换上了益杨县开往青林镇的班车。11点30分,灰头灰脸地来到了青林镇政府。

杨凤正坐在椅子上津津有味地吃瓜子,瓜子壳就放在报纸上,已有一大堆了。她看见侯卫东,脸上表情便生动起来,道:“今天你的运气好,赵书记刚刚从村里回来,还问了你的情况。”

杨凤带着侯卫东上了二楼。二楼不过六七间房子,从牌子上可以看出来,青林镇政府领导都在这里办公。杨凤在一间没有牌子的办公室前停了下来,敲了敲门,道:“赵书记,侯卫东来报到了。”

赵永胜穿着质地颇佳的灰色短袖,偏分头发,相貌气质与济道林倒有几分相似,只是皮肤更加黑黄。脸上还几粒黑痣,如北斗七星一般分布在脸上,让人一下就想起古文化的博大精深。他肚子凸得挺厉害,坐在沙发上如一尊弥勒佛。他用钢笔在一份文件上写下了一行字,对杨凤道:“把这个拿给晁镇长,让他赶紧去办,不要耽误。”

杨凤接过文件,急急地转身出去了。

赵永胜这才抬起头来,对侯卫东道:“你是哪个学校的?学的什么专业?”

“我是沙州学院毕业的,学的是法学专业。”侯卫东来青林镇之前,哥哥送了他一条红塔山,他就带了一包在身边。此时他见赵书记递烟,连忙取出打火机,给赵永胜点燃。

赵永胜抽了一口烟,半天没有说话,脸上的七星北斗格外显眼。这种静默给了侯卫东很大的压力。

香烟袅袅,在屋内升起,快到屋顶之时,又散了开去。

“经党委研究,决定让你到青林山去。青林镇政府在青林山上有一个工作组,负责独石村、尖山村、望日村三个村的工作。安顿好以后,再给你分配具体的工作。”

侯卫东没有农村生活的经验,对赵永胜的安排有些茫然。

赵永胜道:“去年全县搞了并乡工作,山上的上青林乡与山下的下青林乡合并成了青林镇政府。青林山上有一个老场镇,是上青林乡政府的原驻地,住房条件比山下好得多,你以后就住在那里。”

侯卫东对青林山没有概念,不过既然来到了乡镇,他就做好了吃苦的准备,当即表态道:“赵书记,我刚从学校毕业,对工作不熟悉,到了青林山上,我一定多向老同志学习,踏踏实实工作,争取早日进入角色。”

赵永胜将手放在将军肚上,道:“话说得不错,关键要肯实干。”

青林镇这两年分配来两名大学生了,一名叫做欧阳林,表现还马虎。另一个叫苟林,他的角色意识迟迟没转换过来,总把自己当学生,无组织无纪律,大事做不了,小事又不做,昨天还在分管副镇长晁杰办公室摔了杯子。赵永胜为此很是恼火,加上侄女的事没有办好,这让他憋着一肚子的鬼火。

赵永胜打了一个电话,道:“唐主任,你带侯卫东上山,让高乡长把住宿安排好。中午就在青林山上安排生活,让工作组的几个同志跟侯卫东见个面。”

离开了赵永胜办公室,侯卫东松了一口气。

侯卫东对黄公安和杨凤道:“黄公安,杨主任,我到上青林去了。”

杨凤眼睛原本就小,此时笑成了一条缝,道:“侯卫东是正牌大学生,在基层锻炼几年就能提起来。以后当了官,要多关照杨大姐。”

黄公安提起水壶,道:“侯小伙,来整一口。下次到山上,我请你喝酒。”

侯卫东充满豪气地喝了一大口,跟着唐树刚上山。一路上,唐树刚将青林镇的基本情况向侯卫东做了介绍。

青林镇的名字来源于这座青林山,1992年并乡以前,青林山的上面是上青林乡,山的下面是下青林乡。并乡以后,两个乡合成了青林镇。由于交通原因,新的青林镇政府坐落于山下,上青林乡政府大部分人员都下了山,山上就留了一个工作组。侯卫东成了工作组的一员。

如今青林山上有独石、尖山和望日三个村,加上一个老场镇,合计七千多人。山上不通公路,只有一条机耕道通到独石村下面的林场,到青林场镇只能走山上的小道。

上山的小道让侯卫东倒吸了一口凉气,这青林山看上去并不高,却是山势险峻。一路上,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小道蜿蜒而上,大树遮住了天日,山水不断地从小沟里流过,清澈见底,触手凉快。

在益杨读了四年书,同学们常说益杨无风景。此时爬上了青林山,侯卫东才知道,不是益杨无风景,而是同学们闭门自守,没有走到有风景的地方。

唐树刚三十多岁,肚子规模虽然不如赵永胜书记,却也不小,走这山路颇为费力,走一段要休息一会儿。他脱了上衣,一身厚实的肥肉上全是汗水,颗颗如黄豆般大小。侯卫东年纪轻,在学校又喜欢锻炼,这点山路倒不在话下。走到高兴处,也学着唐树刚的样子把上衣脱掉,露出了一身结实肌肉,如豹子一般充满着活力。

半山坡,一个女子坐在石梯上休息,看见了唐树刚,高兴地道:“总算遇到熟人了。”这人是青林山工作组的杨新春,得知侯卫东是大学生,她和苟林的表情差不多,道:“小侯是大学生,怎么分到了工作组?是吃错药了?”

听到两次几乎相同的问话,侯卫东心里有了微微的异样,却不动声色道:“这是组织安排。”

唐树刚没有回答,只顾站在阴凉处休息。

杨新春抱怨道:“唐主任,前几天还有一家人被小流氓抢了,你给赵书记和秦镇长反映一下,还是得想办法把这伙人抓起来。”

唐树刚道:“镇里和派出所已经有安排,但是总得有个过程,这几天你下山进货得小心一些,最好多找几人一起。”

爬上了山顶,景物为之一变,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山顶平地,一块块的水田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开阔而有气势。三人坐在山顶休息,山风拂来,神清气爽,杨新春从包里拿出两瓶饮料,道:“唐主任,侯大学,你们喝饮料。”

一路上山,侯卫东已经从唐树刚三言两语中知道杨新春在广播站工作。她爱人下岗以后,与人合伙做生意亏本,欠了一屁股债。她在青林山上的老场镇开了一个小副食店,赚些小钱补贴家用。

唐树刚接过了饮料,道:“你这么辛苦地从山下将饮料背上来,我们不能白喝,按价算钱,反正我们也要买水喝。”杨新春故作客气地道:“喝两瓶饮料算什么?”唐树刚不由分说地从怀里掏出一把钱,道:“我知道价钱,这是我们两人的,你收着,生意要算本钱,不能亏了你。”

杨新春半推半就地接过了饮料钱,道:“中午到我家里吃饭,炖了一锅猪蹄子。”

唐树刚喝了一口饮料,道:“改天到你家里来,侯大学第一次上山,安排在农经站接风。”

青林老场镇是比下青林场镇更加小的场镇,不过镇里没有车辆经过,相较于下青林场镇,卫生条件要好得多。上青林山的接风宴设在青林场镇最好的餐馆,小馆子二楼上,几个没有穿上衣的年轻男子围在一起,每个人发三张牌,正在“诈金花”。这是益杨县很流行的游戏,或者说是一种老少皆宜的赌博方法。

一个胡须深密的粗壮男子站在外围观战,见到唐树刚,大声嚷嚷道:“唐主任,怎么走得这么慢,肚子都贴到后背了。兄弟们,最后打一盘,准备吃饭。”大胡子和侯卫东握了握手,手掌厚实有力,道:“我叫李勇,农技站的,以后就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了。”

打牌的人群突然传来一阵大吼,道:“开牌!”传来两声报牌声:“顺子!”,“金花!”,几个人笑声、骂声响成一片。唐树刚在一旁道:“好了,过来吃饭,老子饿惨了。”

几个打牌的人这才围了过来。

唐树刚道:“这是新来的侯卫东侯大学,以后是工作组的一员,大家要好好敬一杯。”上青林山大学生稀少,所以唐树刚叫侯卫东为“侯大学”。这就如当年眼镜稀少之时,就叫戴眼镜的人为“眼镜”一样。

“要得。”

“坐上桌子再认识。”

“侯大学酒量肯定不错。”

精壮汉子们一边说着一边坐到桌边,一个胖女子两手轻松地提着一件啤酒上了楼,道:“只冻了两件啤酒,够不够?”大胡子李勇响亮地道:“八个人,两件怎么够?还要冻两件。”

一桌刚好八人,四件四十八瓶,人平均就六瓶了,侯卫东暗自吃了一惊,“喝这么多?”

众人坐下了,唐树刚一一介绍,八个人除了唐树刚以外,其余人都是青林工作组的:“农经站有两人,白春城和田福深,农技站有两人,李勇和段胖娃,广播站郑发明,派出所习昭勇。”

农经站两人头发梳得油滑,皮肤如白领女人般细腻,一看就是长期坐办公室的。农技站和广播站的都长着胡子拉碴的一张黑脸,野外工作痕迹明显。派出所民警三十多岁,留着短发,脸颊极瘦,长着一个鹰勾鼻子,目光炯炯有神。

对于刚从学校毕业的侯卫东来说,这是一顿丰盛午餐,卤猪脚、炖全鸡、魔芋烧鸭子、爆炒腰花等等,满满一桌子。李勇用牙齿轻松咬开了啤酒盖,每人发了一瓶。唐树刚吃了几块腰花,放下筷子,道:“侯卫东到了青林山,以后就是同事了,第一杯酒,大家干了。”

夏天气温高,第一杯酒解暑,满桌人将杯中酒喝了。

侯卫东从山下青林政府出发时,11点40分,走了一个多小时,已过了中午1点。肚子饿,口亦渴,这一杯冰冻啤酒下肚,只觉得每一个毛孔都舒畅起来。

唐树刚眨着眼睛,笑眯眯地对侯卫东道:“青林山上有酒规矩,上山必须三圈酒,刚才大家陪你喝了一圈。”他给侯卫东倒了酒,道:“还有两圈酒。”

这一群赤裸着上身的汉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如梁山好汉一般模样。侯卫东正在啃着肥厚香醇的猪手,见唐树刚倒了酒,连忙将猪手放在碗里,举起酒杯,道:“今天上了青林山,各位大哥这么热情,小弟很感动,我来敬酒。”

派出所民警习昭勇道:“敬酒的规矩是每个人都要敬。”侯卫东豪气地道:“当然一个一个敬。”

这一圈下来,侯卫东已经喝了十杯啤酒,青林山上的啤酒杯个性十足,640毫升的啤酒只能倒三杯,十杯酒就有接近三瓶多了。平常喝三瓶啤酒,倒没有问题,只是今天喝得太急,又是腹中空空,他便有了酒意。

等到侯卫东动了几筷子,习昭勇斜着眼睛就道:“侯大学是第一个到上青林的大学生,我敬你一杯。”看到侯卫东稍有迟疑,习昭勇道:“大学生看不起我们这些土八路。”

侯卫东一饮而尽。

习昭勇又对李勇道:“李大胡子,侯大学有文凭,三整两弄就要当领导,快点敬一杯,以后好提拔你。”李勇对这话很有些不满,道:“你这人也是,侯大学一直在喝酒,你让他吃点菜,慌个鸡巴,我们两人吹一瓶,你敢不敢?”

习昭勇瞪了李勇一眼,道:“吹就吹,不吹是王八!”两人各自咬开了一瓶啤酒,仰着头,如放自来水一样,将整瓶啤酒倒进了肚子。

唐树刚又对另外几人道:“你们懂不起嗦,主动敬侯大学,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们得将第三圈走完。”

又喝了六杯啤酒,侯卫东彻底醉了。他身体好,硬挺着,用手抓起那根未吃完的猪手,风卷残云般地啃得精光。

李勇浑身大汗,一颗颗汗水从他肚皮上直接掉在地上,他见侯卫东喝得太多,就道:“酒就别敬了,划拳。”

习昭勇一脸不耐烦,道:“划个锤子!和侯大学再整一杯!”侯卫东喝了不少酒,已经难以下咽了。他眼里的习昭勇总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于是拿了一瓶,道:“习公安,我们喝一杯。”

喝下这杯酒以后,这顿午餐是如何结束的,侯卫东一直回忆不起来,只是听习昭勇后来说,他是被人拖回了寝室。

原来是发配

侯卫东醒来之时已是傍晚时分,他抬头看到天边的云彩,火红一片,似乎将窗外的树叶都烧得燃了起来。“这是什么地方?”他有些艰难地从椅子上坐了起来,发现自己几乎就是坐在了垃圾堆里面。地上全是杂乱的物品,就如打了败仗匆匆撤走的营房,旧报纸、玻璃、谷草、竹片、挂历,占据在屋子最中央。

侯卫东坐在竹制的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这才明白自己的处境。沙发下面是厚厚一层的黑色老鼠屎,老鼠屎密集的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啤酒也是酒,喝醉了,也是头痛欲裂,且腹胀如鼓。

走进了里面房间,皮鞋踩在干燥的黑色老鼠屎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如走在沙滩上一样。

里间极为简陋,一张铺着稻草的床,一张看上去就很沉重的木桌子,还有一张断了一条腿的藤椅。墙上贴着一张80年代的美女图,装腔作势,扭捏作态。

侯卫东将美女图撕下来,扔到地上。他推了推关得死死的窗户,“嘎嘎”响动之后,一株树叶繁芜的桉树鲜活地出现在窗前,在夕阳照耀之下闪着略带着金色的光,格外有生气。

窗外是一个不大的院子,有一座假山,还有些花草。只是假山上满是青苔和杂草,花草更被杂草所威胁,只是委屈地露出了点点颜容。这是一个原本还不错,可是已经如黄脸婆般被人抛弃的院落。

青林山是一座最高海拔在九百米左右的大山,山上树林茂密,还有一些大树。当年大炼钢铁之时,沙州各地都上山砍大树,唯有青林山的大树绝大部分保留了下来。主要原因是青林山上的村民世世代代靠山吃山,对森林有着异乎寻常的热爱。当青林山下的公社官员带着民兵们准备到山上来伐木时,山上的村民全体动员,数千男女老幼,拿着锄头、扁担、大砍刀,还有打猎的老铳,公然与山下的公社官员对抗。

这一次青林山公然对抗政府,可是县里的、公社的干部对山上强悍的村民有些顾忌,也不敢违了众意。虽然最后抓了几名带头的,到底没有敢强行将森林砍掉,青林山就有了一片在沙州市保存最完好的森林。

侯卫东昏头昏脑地走出了房门,他中午喝醉以后,根本不知道怎么回到这个房间里的。这时他才看清楚,这是一幢四层楼房,和学校教学楼的格局相似。每一层十间房,有长长的外走廊,左端有一个小牌子,上面写着两个大字——厕所。

侯卫东视力极好,在门口清楚地看到这两个字,肠胃里马上就是一阵翻腾。他一阵小跑冲入了厕所,刚把头对准了坑位,就“哇哇”一阵大吐。中午光顾着喝酒,并没有吃多少东西,所以吐出来的东西尽是些汤汤水水,没有一点实在货。

从厕所出来以后,又把脸凑向洗衣池上的水龙头。用冷水冲了一会儿,这才感觉身体稍稍舒服一些。

顺着走廊往回走,侯卫东惊异地发现,整整十间房子,加上自己,居然只有两户人家。而且唯一的邻居关着门,只见到窗前映着的灯光。

试着拉了拉灯线,还好,贴在墙壁上的日光灯居然亮了,照得满屋的黑色老鼠屎格外刺眼。侯卫东站在屋中间,看着凌乱如垃圾堆的房间,不禁呆住了。

有床,床上满是老鼠屎烂稻草,让人有床无法睡;有水,不过是走廊尽头的自来水,没有可以喝的开水;有电,除了一盏日光灯外,没有电视机、电风扇、电饭煲等任何电器;有垃圾,却没有任何扫帚、拖把等清洁工具;有肚子和满腹酒意,晚饭在何方却根本不知道。

站在走廊里徘徊了好一会儿,挂在树梢的太阳渐渐沉没了。侯卫东感到格外的孤单,这是他到青林镇政府上班的第一天,大醉一场。然后被人如死狗一样丢在这上不着天、下不挨地的鬼地方,仿佛回到了80年代,他失魂落魄地想道:“这他妈的是什么事情?”

莫斯科不相信眼泪,青林山上也不相信眼泪。经过了一阵大吐,侯卫东肚子里已空无一物。空中飘来了阵阵回锅肉的香味,而且是蒜苗炒回锅肉,侯卫东甚至能够想象出半肥半瘦的肉片在锅中嗞嗞作响的声音。

受不了这个肉香,侯卫东回到了房间。可是房间里乱七八糟根本无法下脚,他心道:“世上没有神仙和救世主,只能自己救自己。”便果断地关上门,走向了陌生的上青林场镇。

一条青石板路从小院大门延伸了出去,很有古香古色的韵味,沿街的房屋里多是昏黄的白炽灯,也正因为有这些电灯,场镇才有了现代文明的痕迹。“真是没有想到,这一觉醒来就回到了解放前。”这是侯卫东的真实感受。

此时正是吃晚饭时间,各家各户都飘起了饭菜的香味。这个香味如此诱人,让侯卫东不断地咽着口水。走着走着,想着沙州市的繁华大街,想着小佳的音容笑貌,他又伤感起来了,眼睛有些潮湿。

转了一个弯,侯卫东认出了中午吃饭的餐馆。可是餐馆大门关得死死的,场镇上的人流只能让这家餐馆在中午营业,晚餐时间一律不营业。看到了这间餐馆,习昭勇、李勇、唐树刚、白春城、田福深等人的形象就在他的脑海里晃来晃去。

这些人的性格作风和沙州学院的教师同学大不一样,他琢磨道:“这个习昭勇很有些霸道,以后要和他保持些距离,观察观察再说。李勇是个粗人,田福深是个老实人,唐树刚是党政办主任,看来还有些威信,以后可以找机会和他接触。”

又走了几十步,他见到一名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中年人搬了一张藤椅,放在街道边,便上前问道:“请问,这里有没有餐馆?”

中年人有些诧异地看了侯卫东一眼,道:“这是啥时辰了,早就关门了。”青林老场镇平时很少有外人,中年人看着这人脸生得很,体格也颇为强壮,想着最近青林小道常有人抢钱,便心生了警惕,道:“你是干啥子的?哪家的亲戚?”

侯卫东在学院当过三年纠察队长,跟着胡处长也学了些察言观色的本领,见到中年人的神情,主动道:“我是青林镇政府驻青林山工作组的,今天刚来。”

中年人将信将疑地道:“原来是政府的人,没得晚饭?你顺着这石板路走,石板路走完,就是青林小学,那里有杂货店和一个小馆子。”

等到侯卫东走了,中年人把烟头往地下一扔,道:“想麻我,小子还嫩蒜。”他一溜烟地向着联防队员田大刀家里跑去。

侯卫东顺着石板路来到了青林小学,果然有一个杂货铺还开着,杂货铺名字叫做“青林小学综合商店”。货物还算不错,里面有电饭煲、水瓶等日常用品,还有饼干、方便面等食品。

柜台后面坐着有说有笑的两个女子,一个四十来岁,另一个二十多一点,年轻的女子相貌普普通通,微胖,穿着一件连衣裙,样子颇为时尚,看起来和上青林山的人不太一样。这两个女子看见有陌生人进来,惊奇地抬起头来。

侯卫东看了看,道:“买一个电饭煲。”

四十多岁的女子站起身,取了一个电饭煲。电饭煲牌子不错,是广东爱德牌,这有些出乎侯卫东的意料。

一旁的年轻女子突然道:“你是侯卫东吧,听李勇说工作组要来一个大学生。”

侯卫东见女子叫出了自己名字,很是惊奇,道:“我是侯卫东,才来的,你也是工作组的?以后多多关照。”从学校出来以后,多多关照已经说顺嘴了,见了这个女子,他还是顺口说了一句。

“你是当官的,我们怎么能关照你。”年轻女子笑了笑,介绍道:“这位是青林小学铁校长的爱人,陈大姐。”

陈大姐道:“我这里货很齐,生活用品都有,还要什么?”

侯卫东道:“陈大姐,多亏商店没有关门,否则就惨了,晚上不知如何过夜!”

陈大姐很忠厚地笑道:“都是一个场镇的,关了门,敲开就是了,你还要什么?”顺着货柜看过去,侯卫东指点着:“中华牙膏、牙刷、饭盒、方便面、筷子,还有水瓶,我都要。”

年轻女子自我介绍道:“我是工作组的,就在院子后面,等一会儿我去烧点开水,你过来打吧。”

侯卫东正想问年轻女子的名字,门外传来了一声暴吼:“干什么的?身份证拿出来!”门外进来两个人,一人就是侯卫东问路的中年人。另一个是身体结实、满脸横肉的年轻人,他手里提着一根警棍,恶狠狠地道:“把身份证拿出来!检查身份证!”

侯卫东解释道:“我是侯卫东,工作组的。”他见到来者并没有穿警服,就反问道:“你是干什么的?凭什么检查我?”

“我是派出所的联防队员,老子有资格!”年轻人将警棍的高压电打开,发出“啪啪”的声音,道:“放老实点!工作组有几条红苕我还不认识?”

柜台后的年轻女子道:“田大刀,他真是工作组的,才分到青林镇的大学生侯卫东。”

田大刀斜着眼睛看了侯卫东一眼,疑惑地道:“侯卫东?怎么没有听**说起?”

侯卫东初来青林,还摸不清水深水浅,道:“今天中午,习公安、李勇、唐树刚、田会计、白站长,我们几人一起吃的饭。我喝醉了,习公安也喝了不少。”

听到侯卫东报了这些名字,田大刀也就相信了,他把警棍挂在腰上,靠在货柜上,道:“怪不得习公安下午没有来,肯定喝醉了,你娃酒量还不错。”他又对年轻女子道:“驰名商标,我弄了几个新碟子,美国大片,到我那里去看。”

那女子叫池铭,田大刀总是叫她驰名商标。池铭生气地道:“再这样乱喊我,我给你一菜刀!谁到你屋里看碟子!”

那个中年人看到侯卫东真的是工作组的,尴尬地递了一根烟,露出讨好的笑容,道:“侯同志,不好意思,我还以为你是棒儿客。抽支烟,以后到家里来坐。”

田大刀拍了拍中年人的肩头,道:“老田,不愧为治安积极分子,警惕性高。以后继续保持。”他接过老田的烟,啪的一声,用打火机点燃,吐了一个烟圈,又道:“驰名商标,这是美国的正宗片子,好看得很。”

池铭不理他,站起身,道:“陈姐,我回去了。”又对侯卫东道,“我把火捅开,烧些开水,你等会儿拿水瓶来打。”

池铭走了,田大刀也就走了。

看着田大刀的背影,陈大姐低声道:“田大刀是派出所秦钢所长的侄儿,是个杂皮。他正在追求池铭,你少惹他,青林山上只有习公安才吼得住他。”

陈大姐把商店门关了,帮着侯卫东将东西搬回到院子。此时,同一层楼的邻居依然关着门,陈大姐道:“那是高乡长的家。”

侯卫东鼻子里似乎又回味起炒得极香的回锅肉的味道。

将杂物清除掉以后,侯卫东先将墙用干净扫把扫了一遍,将灰尘和蜘蛛网扫掉,又将满屋的老鼠屎扫干净,老鼠屎装了半桶,让他一阵恶心。随后用拖把将地拖了数遍,屋子里这才看起来像些样子。

忙活完,侯卫东用新毛巾洗了脸,提着水瓶到后院。

后院是一溜青瓦平房,围成一个四合院。左侧堆着些煤炭,煤炭旁边是烧煤的大灶。沙州地处天然气富余地区,吴海、益杨等县城里都是烧天然气,侯卫东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种烧煤炭的大灶了。大灶旁边,开着一个小门,里面洒出来点点灯光。

侯卫东试着问了一句:“池铭在吗?”

“进来吧。”

屋子是典型的老房子,可以看到木头做的横梁。横梁在灯光下黑黝黝的,这是长期被油烟熏的结果。恍然间,侯卫东回忆起70年代初吴海县公安局的大食堂,也是这种格局。如今吴海县公安局的食堂已经变成了公安宾馆,而这上青林乡的食堂依然保持着70年代的格局,整整落后二十年。

“没有吃饭吧,这里有一份烧白,还有些剩饭,我给你炒个青菜,将就吃了。”

在这举目无亲的上青林山,池铭的态度多多少少给了侯卫东一些温暖,他搓着手,不好意思地道:“给你添麻烦了,真是不好意思。”

“这本来就是工作组的伙食团,有啥子嘛。”池铭手里拿着一本书,封面上《情深深,雨蒙蒙》几个大字特别显眼。她没有看书,坐在油腻的方桌后面,打量着侯卫东,问道:“你是大学生,怎么会到工作组来?”

侯卫东听她话中有话,反问道:“工作组不好吗?”

“青林镇政府是由上青林乡和下青林乡合并的。政府设在下青林乡,当官的、管事的和管钱的都集中在政府里。工作组都是年纪大的、管不了事的和不听话的。”

侯卫东听闻此言,愣了一下。他的心猛地沉了下来,香喷喷的烧白也就索然无味。他尽量让自己露出笑脸,可是他自己也能感受到笑容的僵硬,道:“平时在这里吃饭的人多不多?”

池铭摇头道:“工作组的人,大部分家都在上青林山,自己做饭吃,只有两三个人在这里吃饭。不过他们都找得到伙食,五天里倒有四天没有在这里吃饭。”

“那就没有必要设一个伙食团。”

“你才来,不熟悉情况。青林镇政府有两个炊事员编制,朱哥在青林镇政府伙食团上班,我就只有上山了。不煮饭,你让我做什么?”

捉强盗

从伙食团出来,侯卫东胸口堵得慌。他坐在后院假山上,默默地梳理着思路。

“原来我是被发配到工作组的。我拿着人事局的介绍信来到了青林镇,没有得罪任何人,为何会将我发配到上青林?难道我当初的选择错了?”

一种被戏弄和被遗弃的感觉在侯卫东心中滋生。山上蚊子块头十足,在黑夜中飞舞,发出“嗡嗡”的轰炸机吼声。

侯卫东给自己打气道:“这是命运对我的考验,男子汉要有担当,遇到困难决不能退缩。”

一个女人从后院走过,她不经意间看到了坐在花台上的侯卫东,吓了一跳,道:“谁?”侯卫东站起身来,道:“我是青林镇政府的,今天才上山。”

女人舒了一口气,“你是小侯吧?”

“我是。”

女人温和地道:“我们两家在一层楼上,以后就是邻居了,有空到家里来坐。”

“哇,这位就是蒜苗回锅肉的主人。”侯卫东对香味扑鼻的蒜苗回锅肉特别有好感,客气地道:“以后要经常麻烦阿姨。”

女子身边放着一个桶,将手插在腰上休息,“大学生硬是不一样,说话这么客气,我是高长江家里的,姓刘。”

女人说话声音很低,听起来有气无力,侯卫东赶紧道:“刘阿姨,我帮你提桶。”

“不用了,我洗了点衣服,拿到后面甩干了,不重。”

“刘阿姨,我们是邻居了,就让小侯来提,别客气。”侯卫东不由分说地提起水瓶和胶桶,跟着刘阿姨上了二楼。刘阿姨空手上二楼都气喘吁吁。侯卫东心里有些纳闷:“听说乡镇领导待遇很不错,高长江当过乡长,难道连洗衣机都买不起?”

把桶放在刘阿姨的门边,借着屋里的灯光,侯卫东这才看清了刘阿姨的相貌。她满脸皱纹,皮肤蜡黄,头发花白,苍老得厉害。

高长江并没有退休,按照益杨习惯,他的爱人一般要小上几岁,不过就是五十来岁。想到这一点,侯卫东吓了一跳,刘阿姨和母亲刘光芬年龄相仿,母亲看上去至少比刘阿姨年轻十到十五岁。

站在门口客气了两句,侯卫东回到了宿舍。经过一番打扫,这个一室一厅的宿舍看上去顺眼多了。他取过才买的青林茶叶,用白瓷杯泡了热茶,就站在走廊上,欣赏起上青林山的夜色。

客观地讲,这上青林山乡政府小楼修得还真不错。站在走廊上,视线极为开阔,视线尽头是一处“凹”形的山峰,几颗闪亮的星星就悬在山顶上。

站在走廊上,品着味道还不错的青林茶,听着各种小虫胡乱地叫着。一股顺着山谷吹上来的山风,将树叶弄得哗哗直响,带来了一阵清凉。

第二天,侯卫东起得很早,他在上青林老场镇走了一圈,将老场镇看了个清楚。早上的上青林场镇,比夜晚要可爱得多。场镇有两家早餐店,东面一家是豆花馆子,西面是一家稀饭馒头店。侯卫东坐进了豆花馆子。豆花饭是益杨特有的早餐,一元钱一份,实惠而味美,是学生们和工薪阶层的最爱。

上青林豆花馆只有四五张桌子。一张长桌上放着一排作料碗,有盐、味精、花椒粉、葱粒、蒜泥、红海椒、青海椒、豌豆粒、用花椒煮过的菜油等等,由着自己的口味进行组合。侯卫东自己动手调了小半碗作料,然后舀了一碗饭。

豆花扎实细密,嫩而有劲,加上调料组合得好,侯卫东凶狠地吃了两大碗饭,额头上已沁出了一圈汗水。

豆花馆子走进了两个人,店主是个瘦汉子,他热情地道:“高乡长,这么早就上山了。”他对着里屋喊道:“堂客,给高乡长打一盆水来,弄一块新毛巾。”

高长江是一位瘦高的黑汉子,两鬓花白,精神极好。当盆子端出来以后,他也不客气,就在街道旁洗了脸,擦汗水。

坐下来以后,高长江道:“还是老一套,一人一碗豆花,二两酒,有没有卤菜或是蒸菜?”瘦汉子利索地盛豆花,又道:“昨天我卤了肥肠,香得很。”

高长江点头道:“来,切三两。”金黄色的卤肥肠端上桌子,他对另一位面色严肃的汉子道:“秦所长,在上青林就数姚瘦子的井水最好,点的豆花也最绵扎。县委赵书记到了上青林,一定要到这里来吃这两样。”

秦钢是青林镇派出所所长,去年底从益杨县公安局一科调到青林镇派出所。他三十四岁,当一科副科长已有六年了,只是一科科长和他年龄相仿,占着位子,他始终升不上去。青林镇成立派出所之时,他便从局里调到了青林镇。他天生一副冷面孔,取过筷子,夹起一块卤肥肠,细细地品了一会儿,道:“不错。”

两人专心致志地吃了起来。

侯卫东此时已知道高长江就是工作组的组长,只是刘阿姨的形象和高长江相差太大,很难重合在一起。他把瘦汉子招了过来,轻声道:“高乡长那一桌多少钱?我一起结了。”

瘦汉子憨厚地笑了笑,道:“十块钱。”

侯卫东结账以后,瘦汉子就道:“高乡长,账已经结了。”

高长江看了看侯卫东,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道:“你是侯卫东?”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他摆了摆手,道:“你还没有领到工资,怎么能让你来付钱。姚瘦子,不能收他的钱,听到没有?”

侯卫东连忙道:“高乡长,我先走了。”说完,就飞快地溜了。高长江站在小店旁,只见到侯卫东的背影,跺了跺脚,道:“这个娃儿,跑得倒快。”

回到小楼,侯卫东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整栋楼安静如昨夜。底楼有一间屋挂着工作组的牌子,却是铁将军把门,没有见到一个人影。

池铭提着菜篮子从大门外进来,看见侯卫东,道:“今天不赶场,只有几家卖菜的,卖完了就要走。你如果要自己开伙就赶快去买;要到伙食团来吃,提前给我讲一声。”

侯卫东犹豫了一下,心道:“在伙食团吃饭,十有八九就是我一人,孤男寡女长期在一起,肯定要被人说闲话。”打定了主意以后,道:“以后我还是自己开伙,但是今天我还不行。陈大姐的商店没有电炒锅,她今天去山下进货,晚上才能回来。”

池铭道:“你还是找田秀影去买些饭票,哪一天不想煮饭,可以到伙食团来说一声。今天中午我做红烧肉,你早点过来。”

正说话间,高长江、秦钢、李勇就走了进来。高长江看到侯卫东站在底楼,道:“侯卫东,开会,你也来参加。”

会议室就是底楼最左端,这是一个类似于课堂的会议室,唯一不同的就是讲桌变成了三张并在一起的桌子。高长江和秦钢相互推让了一番,高长江坐在了主席台的正中间,秦钢坐在了右侧。

过了一会儿,习昭勇、田大刀以及十几个不认识的村民走进了会议室。

李勇坐在了侯卫东的身旁,他亲热地道:“你的酒量真是不错,昨天习公安喝醉了。”侯卫东苦笑道:“昨天我也醉得不行,根本记不起怎样回的家,现在头还在痛。”

“不要说话了。”高长江招呼了一声,众人就安静了下来。

“分管政法和社会治安综合治理的晁镇长原本要来主持今天这个会,县里临时有个会,这个会就由我来开。参会的主要是工作组的男同志和三个村的治安积极分子,来的都是雄棒人,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蔫人,我一个也没有喊。”

众人听到这句话,都哄堂大笑,笑声中充满着自豪。十几个人都开始抽烟,会议室很快就烟雾缭绕。

“这一段时期,下青林到上青林的小道上,常常有拦路抢劫的棒儿客。前几天有好几人被抢了,刘家媳妇,不仅背篼被抢了,连裙子也被撕烂了。还有大弯梁田家老二,屁股被扎了一刀。”

说到这里,高长江一拍桌子,道:“青林山是共产党的天下,这些棒儿客真是无法无天。今天我把秦所长请来,就是商量如何把这些棒儿客整住。下面,请秦所长布置工作。”

秦钢表情严肃地道:“据受害者描述,这一群棒儿客大约有五六个,都是二十左右的年轻人。听口音,这些年轻人应该是从外地流窜过来的。但是里面肯定有本地人,要不然他们也待不住。

“刑警队在山上守了三天,没有见到动静。今天县里出了人命案子,刑警队要回城里,赵书记和刑警队李大队商量,由我们青林镇派出所来抓这几个人。

“这几个人手中都有凶器,都是筷子长短的匕首,很危险。所以我们这一次的行动要小心策划,既要抓住这些棒儿客,又不能造成伤亡。”秦钢顿了顿,扫视了大家一眼,道,“现在我来进行分组,青林镇派出所有五个正式民警,黄公安年纪大了,又是内勤,就留在所里值班。习昭勇带一个组,带李勇、田飞、邓刚强、张卫革,还有村里面的治安积极分子,接近二十人。”

秦钢看了一眼侯卫东,又道:“新来的大学生也在习昭勇这一个组,你们负责在山下。在三道拐的林子里藏着,听到喊声或是枪声,就冲出来将这些棒儿客堵住。习昭勇要注意,你们这一组只是负责拦截,不要提前暴露,听到动静才能出来。”

侯卫东虽然当过纠察队副队长,可是学院纠察队主要用于防范,这种捉拿犯罪分子的事情,自然不会让学生参加。如今听到“枪声”两字,不禁脸上有些变色,血液流动的速度也加快了。

“我带着所里的周强、王一兵两个民警,所里的联防员,还有一位受害者,藏在半山腰的竹林后。只要这些棒儿客出现,就不能让他们跑脱。”

秦钢强调道:“这次行动,我们有三十人,集中了优势兵力。只要战术安排得当,一定能将棒儿客整住,大家要注意安全。

“分析棒儿客出现的规律,隔几天就要作一次案,估计他们没有生活来源。今天距离上一起作案已经有好几天了,我琢磨着他们又该出来活动了。明天6点,趁着天未亮,各组赶到隐藏地点。”

秦钢布置完任务,高长江接着道:“此事大家保密,走漏不得风声。明天早上5点30分,准时到大院集中。”

布置完任务,一群人就作鸟兽散。

侯卫东为了在高长江面前表现自己,特意留了下来。他看见会议室墙角有一把扫帚,等到众人离开之时,他拿起扫帚,开始打扫起会议室来。高长江已经走到了门口,回头看到侯卫东正在打扫会议室。他有些意外,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停下来,和秦钢一起走了出去。

会议室看来很久没有打扫了,地下是乱七八糟的烟头,还有许多陈年老痰迹。侯卫东把会议室的卫生打扫完,出了一身臭汗。

走出门,见到杨新春提着一串钥匙走了过来,她见会议室已经干净了,便笑呵呵地道:“大学生帮我扫地,怎么好意思。”

侯卫东客气了几句,上了楼。

到了上青林,没有人安排工作,没有事情做,无书、无报、无电视、无广播,这让侯卫东很是无聊。他站在走廊上,看着院外三三两两的行人,突然想起池铭的话,便把房门关了,到镇里转了转。

上青林场镇的确不大,很快找到了池铭所说的卖菜地点。侯卫东蹲了下来,装模作样地挑选着,装模作样地讲价。买了一把青叶子菜,一块肉,又买了二十个鸡蛋,侯卫东提着菜转到了青林镇小学综合商店。

帮着陈大姐守店的是一位瘦小的女孩子,约莫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侯卫东走进商店的时候,她正趴在桌子上做着作业。

“我妈妈6点不到就下山了,一般10点钟能回来。”女孩子有礼貌地道:“叔叔要买什么东西?”

侯卫东一愣:“有人叫我叔叔了!”初次被十多岁的女孩子叫做叔叔,他顿时觉得自己多了几分成熟,挺着胸道:“我买电炒锅,陈大姐不在吗?”

女孩子生于上青林,长于上青林,对老场镇的人与物熟悉得紧。她忽然想起妈妈说山上分来了一个大学生,便道:“叔叔是新分来的大学生?”得到肯定答复之后,小女孩高兴地道:“叔叔,我在做暑假作业。英语题老是错,你能不能给我讲了一讲?”

侯卫东英语成绩一向不错,读大学时考过了四级,有一段时间他想考研究生,还钻研了一段时间的英语。从小女孩的年龄判断,不是初三就是高一,问道:“你读几年级?”

听说是高一,侯卫东更是放心了,他拿过厚厚的一本习题集,看到女孩子在好几个选择题前打了一个问号。这道题是一道时态题,很简单,便择其要点讲了讲。

女孩子不断点头。

“听懂没有?”

“听懂了。”

小女孩一张瘦脸绯红,羞涩地道:“叔叔,上面还有三道题,我都做错了。”

“这四道题都是一个类型的,这方面的知识点看来你没有弄懂,我给你讲一讲。”讲完这个知识点以后,侯卫东翻到另一页,找了一道类似的选择题,让小女孩做。

小女孩根据侯卫东的讲解,没有怎么想就选择了答案。选完之后,女孩子急忙从书后面找出答案,兴奋地道:“这次对了。”

侯卫东又让女孩子做了几道类似的题,都对了。女孩子满脸兴奋,道:“叔叔,你住在乡政府院子里吗?以后我可以来问你英语题吗?”她一双眼睛颇为清亮,说话之时,忽闪忽闪的,满是希望。

女孩聪明伶俐,能够举一反三,基础却不好,侯卫东就问道:“你在哪里读书?”

“我在益杨县一中。”

“你在一中读书?”听说是益杨一中,侯卫东倒有些惊讶了。一中是全县最好的中学,每年都能考上几个北大清华,不少沙州人都把子女送到一中来读书。

女孩子听出了侯卫东语气中的惊讶,红着脸道:“我英语不好,其他成绩还可以。”

没有等到电炒锅,侯卫东提着菜一路逛回了小院。

他坐在破烂的竹沙发上,把零钱全部掏了出来,总共带了五百元钱来上班,已用去了四百多元,口袋里只余八十多元。侯卫东在心中盘算了一会儿,取出四十元钱放在枕头下面,这是他留下的战略预备金,用来应急。

场镇虽然在山上,可是天气仍然闷热难当。大树上的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提醒着这是盛夏季节。

三个小时以后,侯卫东把鼻子凑到那块肉上闻了闻。除了肉腥味,还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味道正在滋生。

中午,侯卫东再去了一趟商店。他在青石板街道上远远地看了看,仍是那个专心做功课的小女孩。吃了豆花饭,回到寝室之时,肉已经生出了异味,虽然有些舍不得,他还是把臭肉扔到了院外垃圾堆。很快两条黄狗闻味而来,它们为了这块发臭的肉打了起来,侯卫东站在走廊上看得津津有味。

下午,侯卫东无所事事地到了小院子底楼,办公室开着,里面空无一人。报架上居然有《岭西日报》和《沙州日报》,顿时大喜。他读了十多年书,已经习惯了有书有字的生活,到了上青林乡,没有见过一份报纸和一本书,这让他很不习惯。

最新的《岭西日报》是7月1日的,正是离校时期的报纸。从一版看到四版,报纸每一个版面都异常珍贵。侯卫东特意放慢了阅读速度,包括《岭西日报》的社论这种以前从来不看的版块,这一次都仔细阅读。

高长江从楼上下来,进屋看到侯卫东在看报,叉腰站在吊扇下面,道:“这一段时间你就跟着工作组的同志,到各村去熟悉情况。

“这是办公室的钥匙,平时没有事的时候,可以到办公室看看报纸。社员来到工作组来,你负责接待。还有,上青林场镇逢三、五、七赶场,政府各科室都要派人上来办事情,你到时把会议室打开,打开水,做卫生。”

这些都是机关工勤人员的杂事,工作组原来是由杨新春来负责。而杨新春时常要去进货,总是耽误事情,而且她即将成为邮政所的代办员,打扫卫生的时间更少了。

高长江见侯卫东同意了安排,站在门外,对着后院喊了一声:“杨新春,过来!”

杨新春听到高长江安排以后,进了屋,她满脸是笑地将两把钥匙放在桌子上,道:“这一把是办公室的,这是会议室的。”由于打扫卫生这些事情本是她应该做的,如今交给了侯卫东,她有些过意不去,道:“青林邮政所要在山上设一个代办点,由我来负责。交信取信都全部交给我,明天他们还要来安装程控电话。”

侯卫东眼睛一亮,心道:“以后给小佳寄信、打电话就方便了。”杨新春这个代办员的身影,顿时高大了几分,笑道:“杨大姐,以后我还要多麻烦你。”

“都在一个院子,啥子麻烦。”杨新春交了一件麻烦事,乐呵呵走了。

高长江交代道:“政府早上8点30分上班,中午12点30分下班,下午2点上班,晚上6点下班,工作组的作息时间比较灵活,主要朝村里面跑,不必坐在办公室。”

虽然是些杂事,可是总算有了事情,聊胜于无。侯卫东没有推托,接过了杨新春的杂事。

高长江见小伙子机灵懂事,暗自纳闷:“侯卫东这个小伙子看起来不错,又是益杨县公开招考的党政干部,为什么会把他放在上青林?”

在办公室坐了两个多小时,除了偶尔跑过的老鼠和树上乱发噪声的知了,鬼都没有一个。

侯卫东纳闷地想:“益杨县公开选拔的党政干部,所谓的后备干部,难道就在这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鬼地方打扫清洁?早知如此,当初何不报考吴海县公安局!”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他很快就将心中涌出来的不健康情绪打断,背了一段励志名言。

自我调整了一番,心里这才舒服了许多,想到明天还要参加秦钢组织的行动,又来到了青林小学商店,准备买一双军用胶鞋。

这一次,陈大姐终于在商店出现,很是热情地取过电炒锅,道:“下青林供销社里的电炒锅卖完了,我这是从益杨县城进的货,回来晚了。”

侯卫东没有想到陈大姐为了电炒锅,居然跑到了益杨县城,道:“陈大姐,让你跑了一趟益杨县,真是太感谢了,车费算我的,行不行?”

陈大姐笑道:“我早就想到益杨去进货了,买电炒锅只是顺路。”

提着电炒锅、军用胶鞋和一根伙食团才用的大擀面杖,侯卫东回到了简陋的家。电炒锅是今后吃饭的家伙,军用胶鞋和擀面杖是明天用来参加围捕行动的兵器。

整整一个晚上,侯卫东都在想着第二天早上的行动。他现在用的是小佳送给他的电子表,走得很准,又有闹钟功能,为了不误事,就把时间定在了早上4点30分。

被闹钟吵醒以后,吃了几块饼干,侯卫东带着装备,匆匆来到底楼,将交给自己管理的会议室打开。过了一会儿,秦钢、习昭勇等民警走了进来,这几个民警都没有理睬侯卫东,坐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秦钢取出一把五四手枪,检查起来。他身边站了一位走路一瘸一拐的人,想必就由他来辨认棒儿客。

当所有人聚齐以后,已是5点20分。8月天空亮得早,天空与山顶之间隐隐有一条发亮的线。

习昭勇和田大刀手里提着一根胶质警棍,李勇也是拿了一根短棒,上面包着些破布条。侯卫东穿着胶鞋,提着擀面杖,满脸严肃地跟在习昭勇后面。到了一个转弯的坡地,他们藏在了旁边的树林里,只留下田大刀躲在草丛中监视外面的情况,其他人坐在一个土坎之下。

“这就是三道拐?”侯卫东轻声问旁边的李勇。李勇一脸络腮胡子,提着木棍,很有些剪径好汉的气质。他打了一个哈欠,道:“妈的,这么早就出来,觉都没有睡好,等一会儿若是抓住了棒儿客,老子要狠狠地打他们一顿。”

十多人坐在土坎下,立刻享受到了无处不在的青林山蚊子的袭击。他们不断地伸手往空中扇,想把蚊子赶走,可是这些蚊子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精神,让这些人烦不胜烦。

李勇低声对侯卫东道:“这两天我手气好得很,习昭勇拿了三个七,我拿了三个八,把他打得满地找牙。”

侯卫东心道:“难怪这两天没有瞧见习昭勇、白春城、田福深这些人,原来躲着打牌去了。”他好奇地问道:“你们一般打多大?”

“我们是无聊打着玩,不是赌钱,一般都是五元的转转底,三十元封顶。”

侯卫东吓了一跳,这种打法,一场下来肯定要输好几百。对于他这种才从学校毕业的菜鸟来说,实在是太大了。

李勇邀请道:“今天有空没有?下午到我家里来,一起打牌。”

侯卫东身上只剩下几十块钱,哪里敢跟他们打,连忙推托道:“我不会打。”

“三张牌,简单得很,一学就会,山上又没有事情做,不打牌怎么混日子?”

侯卫东心想:我怎么能和你们一样,我是为了前途才到的青林山,岂能跟着你们一起鬼混,这纯粹是自毁前程。但是这话不便明说,笑道:“等有了钱再说吧。”

两人正说话,习昭勇走了过来,对李勇道:“昨天你一把牌赢了二百块,今天中午请客。”

李勇豪爽地道:“没问题,今天中午,姚瘦子豆花馆子。”习昭勇习惯性地斜着眼睛道:“姚瘦子的馆子,撑死吃掉五十元钱,换个地方。”李勇笑道:“上青林场镇,就数他的味道最好,要不换个地方?”

习昭勇随意地甩了甩手中的警棍,道:“反正我们都到了三道拐,走不到几步就下山,我们到下青林张家馆子去吃。”

张家馆子是下青林场镇最大的馆子,吃一桌轻松就要花一百多块钱,李勇舍不得了,道:“下午约好了要打牌,就在姚瘦子那里吃,今天他弄了一笼肥肠,我们切起来下酒,吃了酒继续打。”

习昭勇急于报仇,也就没有坚持下山,道:“中午就到姚瘦子那里去整一桌,吃完了打牌,老子今天要报仇雪恨。”

7点钟的时候,小道上陆续有了行人经过的声音,不过没有棒儿客出现的蛛丝马迹。

8点,守了两个多小时。在三道拐等候的众人都疲惫不堪,纷纷向带队的习昭勇抱怨。习昭勇道:“秦所长没有喊收队,我们只有等着。要不然错失良机,你们在赵书记面前也不好说。”

9点,太阳光已经射穿了丛林,照在了这一群士气已坠的伏兵身上。

突然,田大刀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脸色紧张地道:“六个年轻人从山上往下走,估计就是这一伙人。”习昭勇提起警棍,对李勇等人交代道:“你们不要动,我先去观察。”

听说棒儿客来了,侯卫东手心全是汗水。一半是紧张,一半是兴奋。

过了10来分钟,坡上小道上响起了秦钢严厉的声音:“我是派出所的,站住!”

习昭勇跟着大喊一声:“站住,不准跑!”喊完,厉声道,“跟我冲!”侯卫东热血上涌,随着习昭勇就往前冲,十几人就从草丛中钻了出来,将下山的路堵死了。

“呯!”山上响起一声清脆的枪声,“全部站住,否则我就打人了!”枪声和秦钢严厉的喊声顺着山沟传得极远。

六个年轻人手持着匕首,他们一路向下狂奔,见三道拐被堵得死死的,不要命地朝着小道旁的树林跳了下去。

习昭勇挥着警棍,也跳进了树林。侯卫东想都没想,跟着习昭勇就朝林子里冲了进去。

侯卫东只觉得树枝在脸上不断地划过,也不知跳了几个坎。他眼睛紧紧盯着一个灰色的背影,穷追不舍。向山下冲了一段,他已冲到了最前面,与灰色背影近在咫尺。跑到一小块开阔地的时候,他猛地一跃,将灰色背影扑倒在地上。

此时擀面杖早就不知丢到哪里去了。那个灰色背影回转身,用力将手中匕首扎了过去。侯卫东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握刀的手腕,死死地将其手腕压在地上。习昭勇跟了上来,他照着灰色背影的脑袋就是一脚,然后猛踩灰色背影握刀之手,又举起手中胶棍,劈头盖脸就是狠狠一棍。灰色背影惨叫了一声,大叫:“不要打了,我投降!”

等到秦钢带着人赶到的时候,灰色背影已经被反铐着坐在地上。鼻子流血,全身满是杂草和泥土。秦钢二话不说,用手枪抵在灰色背影胸口,道:“胆子不小,还敢用刀袭警,你死定了!”没有等到灰色背影说话,厉声吼道,“信不信我一枪打死你,窝点在哪里?”

灰色背影被习昭勇打得晕头转向,又被秦钢吓破了胆,哆哆嗦嗦地道:“在小河六队桑家院子。”秦钢转身吩咐道:“周强,你赶快带几个人去抄窝点。王一兵,把他带到派出所,做好详细笔录。”

秦钢处理事情干净利落,安排工作极有条理,这让法政系出身的侯卫东暗自佩服,心道:“以前看电视,总把乡镇派出所民警描写成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土匪,看来也不尽然,这个秦所长就很有水平。”

交代完诸事,秦钢松了一口气,扔给侯卫东一根烟,道:“侯大学,胆子不小,哪个学校毕业的?”侯卫东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道:“沙州学院法政系毕业的。”“原来是学政法的,难怪。”秦钢难得露出一个笑脸,道,“你不去当公安,可惜了。”

这时,络腮胡子李勇、联防员田大刀等人才出现在平坝子里面。

秦钢高声道:“田大刀,平时牛皮哄哄,今天怎么这么慢?若不是侯卫东把人扑倒在地上,就让这些小崽子跑掉了。”秦钢把烟放进了兜里,没有扔给随后赶到的田大刀、李勇等人。

鼻青脸肿的灰色背影被带上了小路,正好遇到四五个村民。一人认识李勇,道:“李哥,你们干啥子?”李勇兴高采烈地道:“捉到一个棒儿客。”

这一段时间棒儿客实在是讨厌,村民们下山、上山总是提心吊胆。听说捉住了棒儿客,村民们立刻将灰色背影围住了,一个村民上前就踢了灰色背影一脚,骂道:“日死你妈!”灰色背影相貌颇为稚嫩,不过十八九岁,此时已没有了抢劫时的凶狠,看着愤怒的农民,眼里充满了恐惧,身体开始颤抖起来。

“不要打了。”秦钢声音不高,但是用的是命令语气。这些农民虽然不认识他是谁,可是也看得出来他不是一般人,就退到了一边,不敢动手,却一阵乱骂。

分手之时,满脸胡子的李勇笑哈哈地道:“习昭勇下山办案,中午不回来,我又节约了一顿。”他对侯卫东道:“今天下午,到家里来打牌。”侯卫东身上只有几十块钱,这可是吃饭、回家的钱,若是输了如何了得。他含糊地道:“再说吧。”

山下又走上来一个人,正是到下青林山来进货的陈大姐。她手里提着一个装满水的塑料袋,里面有两条花鲢鱼。看到侯卫东,便高兴地道:“侯大学,今天中午到家里来吃饭。”

侯卫东哭笑不得,上青林山老场镇已有不少人喊他“侯大学”。看来这个绰号肯定在短时间内会跟着自己。侯卫东没有想通陈大姐请他吃饭的原因,正所谓无功不受禄,推托道:“谢谢陈大姐,我还有事情。”

陈大姐急道:“铁柄生交代了,今天中午一定要请你吃饭。我到山下把鱼都买好了,你一定要来。”

铁柄生是青林小学的校长,在山上很有名望。侯卫东不好意思地道:“那就麻烦陈大姐了。”陈大姐见他答应了,很是高兴,道:“12点,我们在家等着。”

回到小院子,还没有到11点,侯卫东的肚子却已经饿瘪了。他拐到了姚瘦子的豆花馆子,刚刚吃了一口,姚瘦子就端了一小盘卤肥肠走过来,道:“听说是侯大学将那个棒儿客抓到的,这一盘卤肥肠算我请客。”

自从参加了一次协助公安的抓贼行动,侯卫东似乎觉得和这上青林场镇就多了一分融合。坐在办公室看报纸之时,孤寂感就少了许多。11点55分,他朝着青林小学走去,顺便在杨大姐那里买了一瓶益杨大曲,作为串门礼物。

益杨大曲和吴海红是一个档次的酒,都是五元钱一瓶的本地酒。价廉物美,在当地销量极大。到了青林小学商店,小女孩已在门口等候,侯卫东一出现,小女孩就高兴地道:“爸爸、妈妈,侯老师来了。”

从商店门口走出来一个中年人,这个人在穿着上和普通的青林人没有多大区别,相貌也普通,可是侯卫东还是一眼就断定这是青林小学的校长铁柄生。

侯卫东主动地道:“我是侯卫东,你是铁校长吧。”铁柄生穿着一件灰色的西服,西服有些偏大,套在他瘦瘦的身体上,显得不怎么合身。他伸出手,握着侯卫东的手,使劲摇了摇,道:“侯大学,上青林场镇终于分来一个正牌的大学生,我代表青林小学欢迎你。”

铁柄生说这话时,脸上显出了快活的神情。

侯卫东一愣神间,明白了这是铁柄生的幽默。他没有想到铁校长会是这样的性格,笑道:“铁校长在门口来迎接我,折杀我了。”

走进了青林小学,侯卫东意外地发现小学校园里绿树成荫。围墙前是一排桂花树,每根桂花树都有近十厘米的直径,校园内还有五六处花台,皆是桂花、杜鹃等寻常的花木,校园如公园一样。行走其间,令人心情愉悦,和想象中的破烂乡镇小学大相径庭。

看了校园,侯卫东对铁柄生多了一些佩服,说话间更是客气。

教师宿舍就在校园后面,是一排平房。平房与校舍一样,很陈旧,屋后传来一片锅铲相碰撞的声音,不时传出笑声和各式香味。

铁柄生介绍道:“这栋平房是教师宿舍,是70年代的房子了。由于没有厨房,学校在平房后面给老师们搭了一道棚子,作为公共厨房。为了解决燃料,学校弄了一个蜂窝煤厂,为老师提供蜂窝煤。老场镇也都是用校办厂的蜂窝煤。”

铁柄生领着侯卫东来到后门处,只见后门外有一溜大棚子,就是自行车棚常用的棚子。每一家人后面都有一个硕大的蜂窝煤炉子,是放三个蜂窝煤的那种,火力颇猛。七八家人,各种香味就在大棚子里飘来荡去。

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老师开玩笑道:“铁校长,难怪今天煮鱼,有客人?”他这么一说,所有正在炒菜做饭的老师都伸过头来看侯卫东。铁柄生大声地介绍:“这是分到政府的正牌大学生,侯卫东,沙州学院法政系的。今天上午捉到的那一个棒儿客,是被侯大学最先抓住的。”

上青林和下青林就靠着这一条小道连接,棒儿客在小道上猖獗,极大地影响了老师们的出行。他们大多数知道今天早上抓到了一个棒儿客,听说是眼前这个大学生抓住的,都充满了好奇。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教师是自来熟,笑着道:“侯卫东,有没有女朋友?如果没有,就让铁校长给你介绍一个,我们青林小学还有好几个漂亮女老师。”

铁柄生一挥手,道:“没有正经,去、去、去。”女教师道:“人生大事是最正经不过的事情,铁校长的说法有问题,若这个事情都不正经,人类就要灭亡了。”她这个话题,顿时引起了老师们的兴趣,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把侯卫东弄得颇不好意思。

随着铁柄生进了屋,陈大姐已经端了一盆鱼上来,道:“你这人,吃顿饭还要提瓶酒,真是太客气了。”

看着丰盛的午餐,侯卫东心道:“铁校长无缘无故地为什么要请我吃饭?”

铁柄生就将益杨大曲打开,他比陈大姐放得开,道:“今天就喝侯卫东带来的酒,吃下青林花鲢鱼,品上青林的野猪肉。人生滋味,也就差不多了。”

这种说话方式,侯卫东很是熟悉,这是沙州学院的教授们常发的感慨。侯卫东心道:“这铁柄生将青林小学弄得如花园一样,品味不凡,在这青林山上也算得上与众不同。”

铁柄生闭着眼睛喝了一口酒,道:“益杨酒,当数吴滩老镇的原度酒最好。若论到茶叶,就要数青林山上的茶叶最好。等到明年春季,我带你到望云峰去采些野茶。我亲自来炒,味道比龙井、铁观音只好不差。”

侯卫东真心赞道:“青林小学绿树成荫,就算是益杨县的一小也赶不上。”

铁柄生仰头喝了一杯,道:“其实也没有花多少钱,桂花树是青林山特产,到处都是。当年建校的时候,许多村民都送来了桂花树,这全校的绿化没有花一分钱。现在青林山上的绿化,莫说益杨县的小学,就是全沙州市也是数一数二的。只是上青林山交通不便,没有谁愿意到山上来教书,来了的也不安心,一心想走,如今留下来的都是上青林乡的本土子弟。”

说到这,铁柄生叹息一声:“我家丫头成绩还不错,考上了全县最好的益杨一中,可是她的英语不行。数理化我都可以辅导,唯有这英语,我一点办法也没有,这青林的老师没有一个把ABC读得清楚。”

侯卫东一下就明白了铁柄生请他吃饭的原因,他对铁柄生极有好感,主动道:“我的英语成绩还不错。若铁校长不嫌弃,我暑假期间给你女儿补习英语。”

铁柄生见侯卫东很快就领会了自己的意图,还主动地说了出来,感激道:“那太谢谢侯老师了。我和孩子妈这一辈子就差不多了,唯一希望就在瑞青这孩子,瑞青一定要走出大山,不要在这穷窝窝受苦。”

陈大姐在一旁道:“侯兄弟,你白天上班,补课就只有安排在晚上。每天晚上你到家里来吃晚饭,吃完晚饭就开始补课,你看好不好?”

侯卫东摆了摆手,道:“还吃什么晚饭,若没有事情耽误,晚上7点到8点钟,我过来给铁瑞青补习。另外,学英语要有工具,一是英汉词典;二是录音机。这是必备品,山上没有学习英语的语言环境,必须多听、多读才行,这是学习英语的最好办法。”

铁柄生安排道:“孩子妈,听到没有,明天你就到益杨县城去一趟,把英汉大词典和录音机买回来。”

侯卫东道:“英语带子只需要买几盘与教材同步的磁带就行了。”

两人你来我往,竟将一瓶益杨大曲喝干了。侯卫东脑袋有些轻微地发昏,回到了小院,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儿,就回到小屋睡觉。

勇敢的名声

醒来之时,已是晚上7点多钟。夕阳挂在了山峰之上,天边极为绚烂多彩。

在走廊上站着欣赏了一会儿太阳落山的美景,侯卫东想起底楼还没有关门。来到底楼,打开电灯,将办公室和会议室扫了一遍。

刚刚打扫干净,就看到高长江和习昭勇从外面走了进来。两人见晚上办公室还开着灯,都觉得意外。高长江进了办公室,对侯卫东道:“今天早上的案子破得精彩,派出所从窝点中居然发现了毒品。县里管政法的副县长和公安局长都到了青林,顺藤摸瓜,将流窜到沙州的一个贩毒团伙打掉了。”

侯卫东没有想到竟然破获了一个流窜作案的毒品团伙,既惊奇又高兴,道:“其余几个人抓住没有?”

习昭勇一脸兴奋,道:“抓住了三个人,还有两人的名字、住址也弄清楚了,应该跑不掉。这是一伙从江苏流窜过来的吸毒人员,他们以贩养吸,被江苏警方追得紧了,跟着团伙的一名成员远远地躲到青林来。没有料到,在阴沟里翻了船,被我们青林派出所抓住了。”

“这次派出所立了功,为地方除了一害。若是这一群人不落网,会毒害不少青林年轻人。”高长江高兴地道,“今天晚上到我家里吃饭,老婆子手艺还可以,喝点小酒,庆祝庆祝。”

高长江、习昭勇和侯卫东都上了楼。这时候,侯卫东才知道习昭勇也在楼里,高长江和侯卫东住在一楼,习昭勇住在三楼。

进了高长江的家里,立刻感到与铁柄生家不同的风格。铁柄生家一尘不染,家具摆得极有规矩,而高长江家里要凌乱得多。桌子上放着一块玻璃,下面压着些照片,里面有一些军人的照片,也有青林革委会的合影,很有历史沧桑感。

刘阿姨端上来的第一道菜是香飘八方的蒜苗回锅肉,上了几样菜以后,又端上来一盆清色的酒。侯卫东看着这个盆子至少能装两斤,吃惊地道:“我们三人喝这么多?”

高长江呵呵笑道:“在基层工作,不喝酒怎么行?今天侯大学很勇敢,表现得不错,我们三人好好喝一杯。”他倒上一大杯,又道,“这是我花了一百多块钱泡的药酒,祖传的方子,吃了不上头。侯卫东到了上青林乡,我还没有给他接风,今天算是接风酒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看着粗壮的上青林酒杯,侯卫东也只能硬着头皮接招。

这一番斗酒,当以风卷残云来形容。高长江五十多岁的人,酒量仍然不逊于习昭勇和侯卫东。一盆酒喝完,又倒了半盆。这半盆喝完,侯卫东回到自己的小屋之时,只嫌走廊太窄。

回到屋里,他找来一叠信纸,开了一个头:“亲爱的小佳”,就无论如何也写不下去了。虽然到了青林山只有两天,可是对于侯卫东来说,踏入社会的脚步走起来却是这样艰难。他写了无数个“亲爱的小佳”,千言万语,笔尖根本无法表达出来。

第二天,醒来已是烈日当空。

侯卫东一看时间,已是8点40,他慌慌张张地跑到楼下,将办公室打开,又提着办公室的水瓶到了后院。池铭和一个胖女人正在喝稀饭,胖女人看见侯卫东进来,就道:“开水正在烧,你等一会儿。”

“这是田秀影,买饭票就找她。”趁着侯卫东拿碗之时,池铭悄悄地道。

田秀影人如其名,脸圆圆的,就如隶书中的“田”字。皮肤黑黑的,眼角往上横,脸色中带着一种狠巴巴的味道。她手里拿着一个大馒头,一边吃一边道:“小侯,我是党政办的,以后买饭票就来找我。”

池铭前天说过,青林山工作组的成员,要么是年纪大的,这不用说,是指高长江;要么是管不了事的,可能是指田福深、池铭、杨新春这一类人;还有一类不听话的,按侯卫东的直觉,可能是指李勇和田秀影这一类。

守在大铁锅边,侯卫东看着大铁锅里的开水一点一点开始冒泡,暗道:“以后要避着些田秀影,此人面相不善,不能当朋友。”

打了开水,把院子里的卫生打扫了一番,侯卫东把《岭西日报》取下来研究。过了一会儿,几个满头大汗的陌生男女走进了办公室,从他们皮肤及气质,侯卫东就断定是镇政府的人。

一名肚子凸起的胖子朝办公室看了看,走到门外,扯起嗓子喊道:“高长江,下来喝酒!”楼上传来了高长江声调极高的声音:“晁胖子,喊啥子,下来了!”

晁胖子将电扇扭到最大,然后站在吊扇下面,一副很是享受的模样,另外几个人都围在他的身旁,一起享受着吊扇的凉风。

侯卫东听到一声晁胖子,想起了分管政法和社会治安综合治理的副镇长姓晁。他在上青林山上待了三天,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镇领导,起身倒了一杯水,道:“晁镇长,请喝水。”

晁胖子接过茶杯,喝了一口,然后放在一边,问道:“你是新分来的大学生?”

“我是侯卫东。”

晁胖子站在吊扇下面,摇头晃脑地道:“不错,小伙子不错。”

高长江走了进来,他穿了一条短裤,脚上是一条老式凉鞋,进来就笑道:“晁胖子,爬山可以减肥,只要每周上山两次,一定能减肥成功,何必去吃减肥茶,没有用的。”

“把李勇和独石村的秦书记、江主任叫过来。”晁镇长吩咐了随行的李辉一句,又对高长江道:“得到准确消息,独石村有一个大肚皮,郭铁匠家里的。他是有名的蛮子,不好弄,要让习昭勇、田大刀一起去,还有驻村干部李勇、新来的侯卫东,都要跟着去。”

高长江道:“郭蛮子想孙子都快发疯了,我们这样去,按照他的脾气,恐怕要出事。”

晁镇长沉着脸,道:“上青林的超生户都看着郭蛮子,不把郭蛮子拿下,以后计生工作没有办法开展。我就不相信,他这个蛮子能够抗拒人民专政的力量。”

侯卫东是学政法的,他觉得分管政法的晁镇长说话还停留在80年代。但是他一个新毛头,根本没有插话的资格。

高长江对郭蛮子的脾气很熟悉,道:“郭蛮子情况特殊,能不能软一点?”

晁镇长低声道:“全年镇里超生太多,已经被全县点名了。郭蛮子真要生,到外地去躲,我们抓不住,自然就没有办法,罚点钱了事。但是现在他媳妇明目张胆地住在村里,我们若是不处理,上青林的计划生育工作就没有办法开展了。”

高长江想起郭蛮子家里的穷样,直摇头。

过了好一会儿,还没有见到习昭勇下楼,晁胖子骂骂咧咧地道:“习昭勇是打过越战的退伍军人,难道还怕郭蛮子?”

说曹操,曹操到,话音刚落,习昭勇就穿着一双拖鞋走了进来。他进来后就坐在侯卫东身旁,道:“啥子事?”一旁的计生办黄正兵把烟散起,笑道:“郭蛮子的二媳妇又怀起了,我们准备让她到政府接受处理。”

习昭勇硬邦邦地道:“局里有规定,派出所不能乱出警。这些事情是政府的事情,我们不管。”派出所并不属于镇政府的下属部门,而是公安局的派出机构,工资关系和人事关系都在局里。所以,派出所的民警具有相当强的独立性,只是派出所需要地方协助的事情很多,有些经费需要地方解决,因此地方政府和派出所的关系相互依靠,相互制约。

晁胖子见习昭勇搬出了条条款款,面子上挂不住了,道:“又没有让你去打人!我们担心郭蛮子动粗,妨碍公务。按照治安管理处罚条例,这总是派出所的事情。”

习昭勇跷起二郎腿,瘦削的脸上没有笑容,道:“青林派出所有规定,出警必须要秦所长同意。现在秦所长没有表态,我怎么敢乱出警。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但是公安纪律也很严格,我这身皮想多穿几年。”

计生办黄正兵见两人越说越对立,给高长江递了一个眼色,道:“习公安,出来一下,我有一件事情问你。”

习昭勇跟着黄正兵出去了,剩下晁胖子抚着肚子生闷气。不知黄正兵跟习昭勇说一些什么,两人回来的时候,黄正兵道:“各位,今天郭蛮子的媳妇正好在家里,我们赶紧去,若她走了,就麻烦了。”

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

这句口号响遍全国,侯卫东虽然初出校门,但是也对这句口号烂熟于心。从理论上,侯卫东坚决支持计划生育,可是当他们来到了郭蛮子家,出其不意地将郭蛮子及儿媳妇堵在家里,郭蛮子的神情又让他内心充满了同情。

“谁敢进来,我就砍死谁!”郭蛮子提着柴刀,站在院子里死死地把门守住。他名为蛮子,其实身材并不高大,乱蓬蓬的头发下有一双凶狠的眼睛。这双眼睛发着寒光,就如被猎人包围的野兽。

一个穿着黄色T恤的高大汉子上前劝道:“郭蛮子,把刀子放下,计划生育是大政策,谁都不能违反,你这样做要吃亏的。”

郭蛮子提着锋利的柴刀,道:“秦大江,我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不生儿子,郭家就绝种了,祖宗们会在地下骂我。”

独石村村支书秦大江平时和郭蛮子关系还不错,耐心地劝道:“今天晁镇长和计生办的人都来了,肯定要把幺妹子带走。你家老三还没有结婚,完全有可能生男孩,怎么就说郭家绝种了?你在这里出了事,以后在牢里头,想抱孙子都不得行。”

郭蛮子脸上有瞬间的犹豫,但是他很快就坚定了下来,吼道:“我大儿在广东,他没有回来,谁都不能将幺妹子带走。要进屋,从我身上踩过去。”

幺妹子躲在猪圈里,用柴火把自己遮住。听见公公的吼声,又是怕,又是慌,咬着牙不敢出声。

晁胖子见秦大江和村委会主任江上山做了半天工作,而郭蛮子却找了千般理由,死活不让开,火气往上冲,道:“郭蛮子,给你说了这么久道理,你都听不进去,我们只有硬来了。你是郭蛮子,我是晁蛮子,今天就看哪个更蛮。”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喊叫声,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和一个五十来岁的农村妇女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少年手里提着一根扁担,冲到院子里,狂吼:“谁敢上来,老子砍死他!”

晁胖子大怒,道:“还反了天!”

青涩少年是郭家老三,他年龄小,体格却比郭蛮子强壮得多,提着扁担就向晁胖子打过去。晁胖子对他很警惕,见他动手,慌忙向后退,扁担带着风声,“啪”地打在了晁胖子手臂上。晁胖子“哎哟”一声,向院外跑去。

秦大江见郭老三冲进来就动手,连忙冲上去,从身后将郭老三紧紧抱住。他是石匠出身,有着一身蛮力,郭老三手臂被他抱住,丝毫动弹不得,吼道:“秦叔叔,放开我,打死这些狗日的!”

郭蛮子挥着柴刀,凶狠地叫喊着,却被他老婆死死抱住。江上山在一旁急得直跺脚,结结巴巴地道:“郭、郭队长,要,不得,要,不得。”

习昭勇已将手铐取了出来,对侯卫东道:“夺刀,你管左手,我管右手。”侯卫东紧张地点了点头,心跳得“嘣嘣”直响,趁着院子里一片混乱,没有人注意他,和习昭勇一左一右向郭蛮子身侧挪了过去。

“上!”习昭勇喊了一声,猛地向上扑了过去。

侯卫东双手紧紧扭住了郭蛮子的左手。郭蛮子一甩手,差点将侯卫东双手甩开。侯卫东曾在田径队和散打队训练了几年,手上力道也不小。较量了两三个回合,郭蛮子的手臂被他扭住了。

习昭勇也握住了郭蛮子的右手,他腿往前一靠,绊住了郭蛮子的腿,一使劲,将郭蛮子扑倒在地。这一招是习昭勇在侦察部队时所学的擒敌术,简单实用。

郭蛮子被习昭勇和侯卫东按在地上,拼命地挣扎。习昭勇利索地给郭蛮子套上了手铐,而且是上的反铐。

双手被铐上以后,习昭勇和侯卫东就放开了郭蛮子。郭蛮子的老婆将他拉起来,郭蛮子背着手铐,跳起脚骂道:“你们这些龟儿子,以后生了娃儿没有屁眼,日死你妈哟!”

在猪圈里的幺妹子听见外面的打闹声和叫骂声,她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鼓起来的肚皮,几颗眼泪掉了下来。她站起身,来到猪圈的窗户边,看到郭蛮子被手铐铐住了,秦大江又把郭老三抱住,知道这一关过不去了。她“哇”地哭出声来,向门外走了出去。

看到幺妹子站在门口,站在一旁的黄正兵和段洪秀连忙上前。黄正兵黑着脸道:“我是青林镇计生办的,幺妹子,跟我们到计生办去。”幺妹子哭道:“可不可以把孩子留下来?我们找钱来交。”

黄正兵拒绝道:“我们搞计划生育又不是为了收钱。”段洪秀在一旁劝道:“幺妹子,没得关系,又不痛。”

郭蛮子看到幺妹子从屋里出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娃儿妈,把老三拉到屋头去。”他又对老三哭吼道,“郭家勇,回屋头去!”

等到局面控制了下来,晁胖子这才从院子外面走进来。他手臂上有一条红肿的扁担印子,对郭蛮子道:“郭队长,你也不要怪我。这都是政策,我们吃这碗饭,没有屁眼法。以后等老三媳妇怀上娃儿的时候,计生办带她去检查,是男的就留下来,是女的提前打掉。”

郭蛮子昂着头,道:“姓晁的,爬开,日死你妈!”晁胖子也没有生气,道:“希望你理解,这不是针对你们一家人,全镇都是这么搞的。”

一行人带着幺妹子就朝山下走去,郭蛮子老婆跟在幺妹子身边。

到了上青林场镇,晁胖子道:“侯卫东,习昭勇,一起下山,山下还有事情。”

晁胖子发话,侯卫东当然只有执行。

习昭勇不太买账,道:“我家里有事,请个假。”晁胖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习公安,硬是请不动你。若是赵书记叫你,或者是江局长到了,恐怕你10分钟就下山了。”

习昭勇皮笑肉不笑地道:“那是当然,若是沙州公安局长来了,我就从青林山上跳下去,一分钟就到了派出所。”

晁胖子心中恼怒,可是派出所只听赵永胜的话,连镇长秦飞跃的面子也时常敢扫。他作为分管政法的副镇长,更是对这些脸皮厚、嘴巴油、路子野、有小权的民警无可奈何。

除了派出所习昭勇,一行人就往山下走。攻克了难关,完成了工作任务,计生办的黄正兵、李辉、段洪秀等人神情就轻松了下来,特别是李辉,毫无顾忌地讲起了荤段子。

看着神情悲伤的幺妹子和郭蛮子老婆,侯卫东心中很是不忍。他明白计划生育是国家的基本政策,也明白全国人口呈爆炸式增长,放任大家敞开肚子生,国家必然无法承受这么多的人口,他暗道:“当初若早听马寅初先生的忠告,也就不会酿成如此严重的后果。”

可是作为当事人,他们想要儿子的愿望,合情理,合人性,让人深为同情。大家与小家,整体与个人,如此尖锐冲突,而矛盾的焦点集中在乡镇干部身上,侯卫东有了切身感受,暗道:“乡镇干部还真是不好当。”

顺着山道,很快就下了山,侯卫东等人跟着晁胖子等人走进了青林镇政府。站在政府大院,晁胖子让段洪秀将幺妹子带到了计生办的办公室,然后对大家道:“今天辛苦了,中午到何家馆子吃饭。”

青林镇大院子和上青林乡的院子截然不同。上青林院子冷冷清清,一天难得见到几个人,而青林镇政府车来人往,人气十足。

黄正兵和李辉带着幺妹子到了计生办,大家匆匆散去,各归各位。侯卫东一个人站在青林镇大院,没有人招呼,他在心里抱怨了一句:“晁胖子是什么意思?让我下山,又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书记的心思不好猜

侯卫东站在青林政府大院里。他到工作组上班三天,已经知道工作组不过是一个临时机构。工作组里的所有人,都分别属于青林镇政府的某一个部门,只是自己是一个例外。目前为止,他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个部门。

此时才10点30分,距离吃午饭还有一个多小时。侯卫东在镇政府里和党政办的人最熟悉,便进了党政办公室。办公室里有四个人聚在一起说笑着,杨凤的桌子上放着一堆瓜子,她一边朝桌上吐着瓜子壳,一边听旁边的人说笑。她看到侯卫东走了进来,有些夸张地道:“侯大学来了,稀客。”

这些人都知道又分来一个大学生,但是报到之后直接就上了青林山,现在才第一次见到真面目。

“侯大学,听说你抓到了一个棒儿客,没有想到大学生还这么勇敢。有些大学生,自以为能干,大事做不了,小事又不做。”杨凤不知和谁怄气,说话就含沙射影。

侯卫东对杨凤的性格有一个基本的了解,杨凤是一个典型女子。所谓典型女子,有三个特征,第一是爱讲小话,包括刨根问底查户口、义务介绍他人隐私;第二是喜欢吃零食,侯卫东见过杨凤三次,每一次她的嘴巴都没有闲着;第三是能撒娇,杨凤的这一个特点还不明显,或许是场合不对的原因。

办公室的其他人都知道杨凤说的是谁,他们开始打量起这位被分到了工作组的大学生。有些人眼神中就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杨凤噼里啪啦地把众人介绍给侯卫东。侯卫东默记了这些人的姓名、部门及职务。

11点40多,唐树刚也走进了办公室,他看到侯卫东坐在办公室里,道:“青林山的上山酒醉倒了太多英雄好汉。侯大学酒量大大的好,把习昭勇和白春城都喝翻了。”

侯卫东拍了拍头,道:“我和白春城喝了很多吗?那天的事情我记不起了。”

要下班时,唐树刚和杨凤等人约着到外面馆子吃饭。侯卫东则在办公室等着计生办的人。

12点,透过窗户,见陆续有人出了院子。侯卫东在党政办公室坐立不安,心道:“早知道这样,我就和习昭勇一样,懒得下山。”

一个中年人走进了办公室,他中等个子,有着一头漂亮的自来卷,皮鞋发亮,腰间皮带很是精致,他看了一眼侯卫东,道:“唐树刚走了吗?”

来人直呼唐树刚的名字,侯卫东不用猜都知道他是镇里面的头头,道:“唐树刚刚刚出去。”来人瞥了侯卫东一眼,道:“你是谁?”

听了侯卫东介绍,中年人脸上浮现了一丝笑脸,道:“我是秦飞跃,今天上午的事情我听晁镇长说了,这个典型抓得好。中午我和计生办一起吃饭,你也一起去。”秦飞跃说完就出了办公室,向大门走去。

侯卫东得知面前之人是秦镇长,他急忙把报纸放上报夹,又把党政办大门关上。走到党政办门口,迎面又走过来一人,侯卫东连忙道:“赵书记好。”赵永胜愣了愣神,似乎一下子没有想起侯卫东是谁。侯卫东连忙道:“我是侯卫东,已经在上青林住下了,正在熟悉工作,准备向赵书记汇报思想。”

赵永胜这才点头道:“听高长江说,你适应能力很强,很守纪律,懂得规矩。在上青林这一段时间,你要多跟高长江学学,抽空到各村去跑跑,熟悉基层情况。”他又笑道,“你中午在哪里吃饭?”

侯卫东透过窗户见秦飞跃已经走出大院门口,对赵永胜道:“今天上午我和晁镇长一起到独石村抓了大肚皮,中午晁镇长让我到何家馆子吃饭。”

赵永胜原本是笑嘻嘻的,不知不觉中却阴沉了下来,淡淡地道:“你去吧。”转身出了党政办。

侯卫东见他态度变得快,弄得有些莫名其妙。等赵永胜上了楼,他加快脚步,追到了秦飞跃,惴惴不安地跟着他来到了何家馆子。黄正兵站在门口等着,看到秦飞跃来了,笑着道:“秦镇长,里面请。”又对侯卫东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不一会儿,便围了满满一桌子,秦钢坐在了秦飞跃身边。晁胖子声如洪钟地道:“请秦镇长给大家讲两句。”

秦飞跃清了清嗓子,道:“郭蛮子的媳妇怀了二胎,如果我们处理不下来,以后上青林的计划生育工作就肯定要乱套。所以今天到独石村的所有人都立了功,特别是计生办,及时发现幺妹子的情况,又精心组织,这才圆满完成了任务。今天大家痛快地喝一杯,给大家放半天假。”

听说放假,满桌都喜笑颜开。

秦飞跃又道:“郭蛮子当过生产队长,能力是有的,功劳也有,就是脾气倔。如果没有派出所的协助,这事还真不好办,我首先代表政府,敬派出所一杯。

“小李,给秦所长倒大杯子。”

秦飞跃举着大酒杯,对派出所秦钢道:“青林有句俗话,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我先喝。”他极为豪爽地将大杯酒喝了。

秦钢是从公安局下来的人,与书记赵永胜关系挺密切,与镇长秦飞跃关系一般。今天秦飞跃大杯喝酒,就是有意想和秦钢把关系搞好。

秦钢面部表情仍然很严肃,他虽然不愿意中午喝酒,可是镇长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举起酒杯,一口干了。

秦飞跃开始发动群众,道:“晁镇长,你分管政法,法庭、司法所、派出所,都归你这口,秦所长在这里,你要好好敬一杯。”

晁镇长胳膊上还有一条红肿的扁担印子,他举起酒杯,道:“今天幸亏习昭勇在场,要不然,说不定会出什么事情,秦所长,晁胖子敬你一杯。”

秦所长用左手捂着酒杯,道:“今天下午还要到局里开会,不能再喝了。”

晁镇长举着酒杯道:“这杯酒无论如何都要喝,秦所长酒量我清楚,喝两杯酒没有问题。”

两人争来辩去,秦钢还是不喝。晁胖子挂不住了,道:“我先干为敬。”说完,一口气将酒喝了。

秦飞跃见气氛有些尴尬,就和稀泥,道:“秦所长要到局里开会,酒就算了,秦所长的酒就由小侯代喝,如何?”

秦钢摆了摆手,道:“这杯酒我和晁镇长喝,事先声明,这是最后一杯。”

喝了这一杯,派出所秦钢就离开了。听到门外吉普车的发动声音,晁胖子忍不住道:“秦钢是个屁眼虫,眼中只有那个姓赵的。”他这一句话把秦飞跃也带了进去,秦飞跃看到桌子上还有些办事员,道:“晁镇长,喝酒,别说废话。独石村这事办得好,我们碰一杯。”

回想起刚才赵永胜的神情,侯卫东暗道:“看样子,青林镇两个***不太团结。”得出这个结论,再细细地品味着刚才赵永胜的神情,心里有些懊恼:“看来赵书记对我是有看法了,以后应该怎么办?”

喝过这一顿滋味复杂的酒,出门之时,黄正兵将侯卫东拉到了一边,道:“侯卫东,刚才我跟秦镇长说了,想把你调到计生办。计生办虽然工作辛苦,但是待遇还是不错,不知你愿不愿意?”

侯卫东心中一喜,如果能调离上青林山,那当然是一件好事,道:“黄主任,我愿意到计生办来。到了计生办我一定会努力工作,不会给黄主任丢脸。”

这一次黄正兵到独石村办事,听说新来的大学生很勇敢,一马当先冲上去将棒儿客扑倒在地。因此,他到独石村处理郭疯子的时候,强烈建议晁镇长挑选侯卫东参加行动。侯卫东果然不负众望,再次勇敢地冲了上去,与习昭勇一起将郭蛮子按住了。下山之时,黄正兵暗自后怕:如果没有他们两人,说不定会出现什么事情。

计生办经常会遇到这种暴力事件,计生办李辉耍点嘴皮子还是可以,可是遇到了这种狭路相逢勇者胜的情况,他就靠不住了。段洪秀是女同志,是做技术工作的,本身属于保护对象,无法冲锋陷阵。缺兵少将的黄正兵就看上了侯卫东。

计生办是镇政府的重要部门,也是重要财源之一。掌管镇里财政大权的秦飞跃对计生办相当重视,一口同意了黄正兵的请求。

得知调动消息,侯卫东心中暗自高兴,努力终究没有白费,得到了丰厚的回报。回上青林乡的时候,他脚步轻快,上山沿途风景如画。他禁不住唱起了郑智化的《水手》:“苦涩的沙吹痛脸庞的感觉,像父亲的责骂母亲的哭泣永远难忘记……”

回到了青林镇小院,杨新春高兴道:“侯大学,邮政局把电话安好了。”对于侯卫东来说,这是一个不亚于调到政府的好消息。他快步走到杨新春身边,“哪里?”

在会议室旁边,钉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青林邮政所代办点”。杨新春笑着说:“这就是专门腾出来的办公室。报纸、电话、包裹,都在这里办,信件两天往山下送一次。电话是程控电话,方便得很。”

侯卫东被爱情之火烧得头脑发热,也不问是多少电话费,道:“杨大姐,我来打一个长途。”

“沙州园管所,请问找哪一位?”小佳的声音如天籁之音,划出一道漂亮的曲线,飞进了侯卫东的心灵深处。他轻声道:“小佳,是我。”

“啊,是你,怎么这几天不给我打电话,信也不写?”侯卫东全身毛孔都敞开了,道:“这是工作组新安的程控电话,号码是XXXXXX,你记下来,随时给我打电话。守电话的人是杨大姐,她会帮我转,有时间就一定要跟我联系。”

“卫东,我想你。”小佳在电话线的另一头,声音已有些哽咽了。

“这个星期天我过来。”

小佳迟疑了一下,道:“这个星期园管所搞活动,集体去游长江,星期五出发。”

侯卫东心里顿时轻松了。青林镇还没有发工资,他只剩下七十多元,还要留生活费,来回走一趟,他实在担心钱不够花。可是松气的感觉却不能让小佳感觉出来,他用遗憾的语气道:“下个星期,如果没有其他要紧的安排,我一定到沙州来。”

“好,我等你。”小佳低声道,“卫东,我想你。”由于在办公室里,她满腹的话没有机会说出来。这时,她看到副所长走了过来,迅速挂断了电话。

侯卫东付了钱,回到办公室,情绪低落了下来。这次通话,他感到小佳没有多少激情,这种感觉无法用语言来说清楚,却如磁场一样实实在在存在。他心中就如被蚂蚁咬了一小口,坐立不安。

“肯定是办公室不方便说话。”侯卫东自我安慰道。

下午,混到了6点15分,估计园管所下班了,侯卫东跑到楼下给小佳打了电话。这一次小佳热情如火,开始撒起娇来,不准侯卫东放下电话,打到23分钟的时候,侯卫东已感到经济上的压力。在电话里吻别了十几次,小佳这才允许侯卫东放下电话。

付了电话费,侯卫东开始觉得心痛:“这怎么了得,一天就打了二十五元钱。再打几天,我就要身无分文了。”回到了简陋却干净的小屋,他取过稿纸,一口气写了五页纸,把相思之苦全部写在了纸上。

放下笔,他在屋里转了转。由于上午随着晁胖子到了独石村,就没有买菜,屋内只有米、面和鸡蛋。侯卫东在家向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此时被逼上了梁山,也只好自己动手。他打了两个鸡蛋,煮了一锅糨糊般的鸡蛋面。虽然品相不好,味道还是不错,他最终还是将鸡蛋面吃得很干净。

7点,侯卫东到了铁柄生家里。

铁柄生全家人都在等着侯卫东。他们如此郑重,反而让侯卫东显得很是汗颜,“铁校长,这个假期,只要有时间,我就过来,你们也不要专门等我。”

铁柄生快活地笑道:“侯大学,你晚上就在我们家吃饭吧。添人不过就是添一双筷子,这样方便。”侯卫东听到铁校长还叫他“侯大学”,道:“铁校长,你就不要这样喊我了,叫我小侯就行。”

铁瑞青把课本全部拿了出来,旁边还摆着一杯茶水。

“这样,你先读一遍课文。”

高中英语第一课就是卡尔・马克思的故事。这篇课文侯卫东倒背如流,听到铁瑞青的读音,侯卫东听着带有浓重益杨口音的英语,忍不住好笑。只是不愿意挫伤铁瑞青的积极性,他绷着脸没有笑出来。

“铁瑞青,你读得很熟练,看来也是用了心,只是你的音标有问题,许多单词没有读准,我先读一遍。”侯卫东也没有看课本,就将第一篇课文背了一大段。

铁柄生一直陪公主读书,当他见侯卫东居然能背得下这篇课文,脸上笑成了一朵花。他向爱人递了一个眼神,两人便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陈大姐到了门外,悄悄问铁柄生,“侯大学到底行不行?”铁柄生点点头道:“他是学政法的,没有想到还背得下英语课文,肯定不错。”

在屋里,侯卫东已放弃了轻易纠正其语音的幻想。他就拿起课本,逐个单词、逐句话地教铁瑞青读书。一个小时以后,侯卫东结束了课程,他头上已冒了一圈汗水。铁柄生脸面春风地迎了过来,手里提着一个纸包。

“我家里有两盘音标磁带,等回家的时候,给铁瑞青带过来。铁瑞青基础不好,这二十多天,我主要纠正她的语音,从基础抓起。益杨一中的老师水平还是可以,以后跟着老师走就行了。”

铁柄生不断点头,他将纸包递给侯卫东道:“这是青林的野茶,没打过药,你带回去喝。”

周末沙州行

周末,沙州市园管所组织单位职工去长江旅游。

对于侯卫东来说,这是参加工作的第一个周末。他日思夜想,满心欢喜皆成空,很是失意。

由于还没有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他不免囊中羞涩。星期六抽空回了一趟吴海县,向母亲刘光芬借了五百元,暂时应急。

刘光芬听说了侯卫东的情况,抹着眼泪,催侯永贵去益杨找关系。侯永贵开始还应付着,被刘光芬说烦了,大声道:“打铁还得自身硬,找谁?一切靠自己,想当年,我比小三的情况还要艰苦十倍。带***枪,走上百公里的山路,还不是一样把偷牛贼抓了回来!”

刘光芬见老头子无动于衷,气得很。在侯卫东返回青林前,再悄悄塞给他五百元钱。

侯卫东从益杨县城回到了冷清清的上青林小院子,过了好一阵才重新适应山上的环境。这一次回吴海县,他带了一些书和一个微型收音机。虽然在电视初步普及的90年代初,收听广播有些土气,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躺在床上,听些暖暖的暧昧话题,或是安静地听上一段音乐,也算是对上青林生活的补充。

计生办主任黄正兵承诺将其调到计生办以后,从星期一到星期五,侯卫东天天等着调动通知。谁知调动通知就如害了不孕症的女人肚子,迟迟没有动静。侯卫东对青林镇政府陌生得很,黄正兵也只是见过一次,只有干着急,无计可施。

这一星期,侯卫东对工作组有了进一步了解。上青林乡和下青林乡合并成青林镇,多出了一些人不好安排,成立这个工作组,其实就是变相地将部分不受欢迎的人安置在上青林山上。成立工作组的动机不纯,工作组自然是一盘散沙。整个青林工作组二十多人,只有侯卫东坚持在办公室坐班。

侯卫东固执地坚持到办公室上班有两个原因:一是他家不在青林山上,与其在楼上无所事事,不如到办公室看报纸;二是他想在高长江面前留个好印象。镇政府领导很少到青林山,赵永胜和秦飞跃等领导对他的印象主要来自高长江的说法。从这个角度来说,高长江虽然退居二线,却间接影响着侯卫东的命运。

星期五下午3点,高长江午休起床,看到侯卫东还坐在办公室里,奇怪地道:“侯大学,今天星期五,你不回家?”侯卫东心中正如猫抓,表面却甚为平静,道:“我没有请假,怎么能够早退……”

高长江没有当领导很久了,此时得到了侯卫东的无条件尊重,心里格外熨帖,道:“要回家就现在走,山下还有客车,再晚了想走都走不了。”

高长江名为工作组组长,但是工作组成员都属于各个部门,各有各的事情,各有各的科室领导。他这个组长虚有其名,只是重要活动牵个头,凭着前些年的余威,工作组成员在场面上还是很尊敬他。不过毕竟人走茶凉,每个人内心的真实想法,只有鬼才知道。目前,工作组只有新人侯卫东是真心实意地听从高长江安排,这让他对侯卫东很是满意。

高长江催促道:“别磨蹭了,快走吧。”

侯卫东故作沉稳地向高长江道别,慢慢地走出了大院。等到了高长江的目光触不到的地方,他加快了脚步,走出小场镇。到了山间小道,侯卫东心情彻底放松,顺着山道一溜小跑。从山顶跑了下来,一看时间,下山居然只用了16分钟。

等了30分钟,客车才慢悠悠地开了过来。

客车为了多装客人,慢如蜗牛。侯卫东盼着见小佳,心急如焚,恨不得把司机踢到车下去。好不容易到了益杨县城,此时已是夕阳晚照,正常客车已经停班了。

益杨还有一班夜车开往沙州,这是益杨做服装生意的小老板们专用车。晚上12点出发,在客车上睡上一觉,到沙州是早上3点,稍等一会儿,沙州最大的综合批发市场就要开市。小老板们买上几包时新衣服,坐着同一班客车往回走,到了益杨县城也就是8点左右。由于有了这班客车,益杨县的流行服饰始终能跟上沙州的步伐,比周边吴海、成津几个县明显要快上几个节拍。

侯卫东就准备坐这班客车到沙州。

客车车费着实不便宜,满车人都很熟悉,互相打着招呼,开些荤素搭配的玩笑。侯卫东不是这个圈子的人,上了客车,闭上眼睛睡觉。

客车12点准时出发,在摇晃的客车上,侯卫东很快就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他和小佳漫步在沙州学院,最后还上了无名山。正当情节渐渐进入高潮之时,客车开进了沙州市综合批发市场。

小老板们一哄而下,他们结着伴来到夜摊上,要了卤菜和啤酒,慢慢地吃喝起来。侯卫东站在夜色中,看着黑沉沉的天空和一排路灯,不知应该到何处去。他也到夜摊上要了些卤菜和啤酒,坐下来慢慢地吃喝。

早上4点,综合市场开门,小老板急急忙忙地赶去抢货,把侯卫东一个人丢在了小夜摊前。他原本打算在这里熬到天亮,可是从青林山上出发算起,在路上走了7个多小时,此时已困得不行。当早上5点钟,夜摊老板准备收摊子之时,他决定去找一家宾馆。

又坐了半个小时,夜摊老板们开始收摊了。

“没有房间了?”得到了服务员的回答,侯卫东一脸的郁闷。正准备转身离去,服务员道:“老板,不用找了,今天沙州所有的宾馆都爆满。”

侯卫东在客车上,隐隐听到什么糖酒交易会,却没有想到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动静。沙州市所有的宾馆居然都被占满了,他看着黑黑的天,暗道:“天快亮了,忍忍就过了。”

离开了宾馆,侯卫东就一个人在市区里转。沙州市这几年经济发展迅猛,城市建设搞得不错。一个人走在夜色中,有明亮的路灯相伴,倒也不怕。经过街心花园之时,见花园中有一张长条椅子,就坐在那里等待天明。

在半睡半醒之间,忽然觉得有脚步声。侯卫东睁开眼,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站在身边,小女孩哆嗦地道:“叔叔,帮帮我,有坏人跟着我。”

侯卫东睡意全消,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小女孩道:“我从家里跑出来的,有几个人跟着我,叔叔救救我。”

三个乞丐模样的成年男子出现在了树林前。他们在树林外张头探脑,其中一人朝里面走。侯卫东听说过沙州丐帮的名声,没有想到今天遇上了。他不敢马虎,捡起一块半截砖,握在手中,道:“你们干什么!”

进来打探的乞丐以为里面只有小女孩,被这一声吓了一跳。此时他完全没有白天在路人面前的温顺,从怀里摸出了一把刀,恶狠狠地道:“滚开,别坏大爷的事!”那个小女孩躲在侯卫东身后,吓得浑身发抖。

侯卫东道:“这是我妹妹,你们还想在沙州混日子,最好别在这里闹事,惹了老子,端了你们的窝子!”

乞丐多是欺软怕硬之辈,见侯卫东身体结实胆子也大,说了句:“倒霉。”三名乞丐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之中。

等到三名乞丐走了,侯卫东暗自惊出了一身汗水,他见女孩子惊魂未定,问道:“你读几年级了,怎么一个人在外面?和家里人吵架了?”

女孩子眼神中带着些惧怕,想是仍然没有从刚才的事件中清醒过来,哆嗦着道:“我读小学六年级。”又很倔强地道:“我不回家,妈妈不对。”

“现在的小孩,被惯成了什么样子。”侯卫东大致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道:“妈妈不对,回去以后批评她,你爸爸在哪里?”

小女孩摇头道:“爸爸不在家。”

“外面坏人多,若是刚才叔叔不在,就要被那几个坏人带到很远的地方卖掉,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你怕不怕?”

小女孩抓住侯卫东的衣角,道:“叔叔带我去给家里打电话。”

两人来到了沙州市综合农贸市场,在一个小烟摊前看到了一个公用电话。小女孩拨通电话,喊了一声:“妈。”也不知电话那一头说了些什么,小女孩脸上显出高兴的表情,扭头问侯卫东道:“叔叔,这是哪里?”

“沙州综合批发市场。”

打完电话,侯卫东买了一包云烟和一包饼干,和小女孩坐在烟摊前的长木凳前。沙州综合批发市场人来人往,还有两个保卫模样的男子,也就不必担心安全。小女孩吃着饼干,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她看到侯卫东在抽烟,就递了一块饼干过去,道:“叔叔,你吃一块,很好吃。”这是普通的饼干,从**就可以看出味道不怎么样,小女孩却吃得津津有味,想必是真饿了。

过了一会儿,一辆普桑开进了综合市场。一男一女从车上冲了下来,他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烟摊边吃饼干的女儿。女的一把抱住了小女孩,道:“粟糖儿,妈妈答应给你买钢琴。”

那男的看见小女孩,明显松了一口气。

那女的提心吊胆过了一个晚上,见宝贝女儿完好无损,终于可以放心了。她抹着眼泪道:“粟糖儿,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准离家出走。”

那男子眉头紧锁,生气地道:“这还不是你宠的。”他走到公用电话旁,准备付电话费。

公用电话的老板指了指侯卫东,“他已经付了。”

男子看了侯卫东一眼,心里保持着一丝警惕,取出十块钱递了过去,道:“这是电话钱和饼干钱,谢谢。”

侯卫东摇了摇头,道:“小事一桩。”

小女孩挣开妈妈的手,来到侯卫东的身边,道:“叔叔,你叫什么名字?”

侯卫东转过身,低头道:“小妹妹,以后要听大人的话,不要一个人乱跑。外面有好人,也有很多坏人。”

女的看出些蹊跷,正欲说话,男子用眼神制止了她。

侯卫东步行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来到了沙州公园的门口。这时,天渐渐亮了。

经过这一夜折腾,侯卫东感到身心俱疲,坐在公园门口的木椅上,享受着夏日清晨的凉风,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在睡梦中,他梦到了青林小学校的桂花树,还有铁柄生家里香喷喷的红烧鲢鱼。

正在梦中吃鱼,忽然天地一阵摇晃。侯卫东眼看着红烧鱼在梦中消失,正在恼火之时,抬头看到一身红衣在眼中闪耀。

小佳看见侯卫东坐在木椅子睡着了,口水顺着嘴角流到了胸口。她既心疼又好笑,将侯卫东摇醒以后,取过纸巾将他的口水擦干净,又将一个酱肉小包子塞进了侯卫东的嘴里。

两人千言万语,见面之时却不知从何说起。

走到公园大门,侯卫东准备买票。小佳拉了拉他的手,道:“不用买票。”果然,公园守门的中年人热情地招呼道:“张小佳,今天怎么有空到公园来检查工作?”

张小佳抿嘴笑道:“老何,今天休息,我来耍。”

老何看见张小佳胳膊挽着一个年轻人,开玩笑道:“张小佳,男朋友长得好帅,在哪里上班?”

听到有人夸奖侯卫东,小佳心头一阵甜蜜,介绍道:“这是我男朋友侯卫东,在益杨工作。”

老何愣了愣,随即又笑道:“在益杨工作?你们两人是同学?”

沙州人对益杨等县有发自内心深处的轻视。老何眼中稍纵即逝的惊疑和不解,被侯卫东敏锐地感觉到了,心道:“不过是守门人而已,十年之后还是守门人。我会当多大的官,谁又能说得清楚。”

沙州公园曾经是岭西省颇有名气的公园,这些年由于投入减少,渐渐衰落了。可是作为老公园,它的底气还是很足,公园有许多几十年树龄的老树,很有历史感。

走了这一段路,两人初次见面的陌生感这才消除了。小佳鼻尖微微有些出汗,紧紧靠着侯卫东,不停地讲着工作以后的各方面情况。侯卫东看着左右无人,搂着小佳的腰,隔着薄薄的裙子,手掌能感到小佳腰间肌肤的细腻和热度。

两人在沙州学院相恋三年多,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躲躲藏藏中度过,对于寻找合适地形谈情说爱十分在行。走了一段,他们找到了一处合适的约会地点。

这种约会地点必须满足两个条件,一是当事人的视线必须开阔,这是前提条件,不能及时明了准确地发现来人,藏得再好也很被动;二是后背一片最好是围墙、山岩、建筑物等阻碍物,这样就不会有人从背后出现。只要满足了这两个条件,就可以放心亲热。

侯卫东和小佳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小佳主动亲吻。侯卫东躲了躲,尴尬地道:“晚上和早上都没有刷牙。”

小佳闻言停止进攻,使劲掐了侯卫东一把,道:“讨厌,为什么在旅馆里不刷牙?”

“沙州开糖酒交易会,所有旅馆都住满了。”

“你昨天晚上在什么地方睡觉的?”

“我在外面坐了一夜。”

小佳眼睛湿润了,关切地问道:“你困不困?困就靠在我身上睡一会儿。”

“这个时候睡觉,真是暴殄天物了。”

“你坏。”小佳掐了侯卫东一把。

拥抱了一会儿,小佳转过身,靠着侯卫东。这是两人在沙州学院里熟悉的姿势,侯卫东双手从小佳衬衫里伸进去,将其乳罩解开,抚摸着挺立的双峰。

鸳梦再温,两人格外激动,只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尽量地克制着自己,侯卫东最终还是在小佳手上一泄如注。

小佳将手擦干净,两人开始谈起了工作上的事情。

“在青林山上,你与书记和镇长离得这么远,无论做得多么好,他们都不知道,干了也等于白干。我认为还是要想办法回到青林镇政府去。”

“计生办黄主任有意将我调到计生办去,秦飞跃镇长已经同意了,应该没有多大问题。”

侯卫东见张小佳头发边缘微微有些卷曲,用手摸了摸,道:“头发烫过。”

“好看吗?”

“我觉得还是以前的直发好看一些。”

“你不懂,现在沙州市最流行这种小卷发。”

“在青林山,我抬头望明月,低头看大婶,流行已经离我很远了。”

“我爸妈这一段时间没有过问我的事情,但是他们应该清楚我们还在交往,时不时敲打我,还规定晚上必须9点钟回去。”说起这事,小佳脸上一片黯淡。

侯卫东想起陈庆蓉难看的脸色,暗中叹息一声,表情却很是坚定,道:“你要相信我,我一定会做出成绩,让你爸爸和妈妈相信我。”他心里沉重,却故作轻松地道:“胡汉三肯定会杀回沙州的,我们都要有信心。”

看着侯卫东坚毅的神情,小佳心里坚定了许多,毕业这段时间,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对两人能否最后走到一起也有焦虑。沙州和益杨确实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比王母娘娘制造的天河还要宽阔。

在公园里坐到下午2点,侯卫东和小佳才出去吃了午饭,随后四处寻找旅馆。就如昨夜的旅馆服务员所说,沙州所有宾馆、旅店都人满为患。小佳想起交游广阔的同事谢大姐,给她打了一个电话。

谢大姐爽朗地道:“没有问题,我弟弟房子空着,借给你们俩过夫妻生活。”

小佳红着脸道:“谢大姐别开我玩笑,旅馆确实爆满了。”

挂了电话,小佳既高兴又羞涩,道:“晚上的住处解决了,谢大姐的弟弟有一套空房子,今天暂时借给你住。”

侯卫东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道:“赶紧去拿钥匙。”

小佳抿嘴羞笑道:“你别这么急吼吼的。”

这是一套颇为清爽的住户,里面设施很全。除了冰箱、电视等日常家用电器以外,还有并不多见的空调,这让侯卫东和小佳很满意。

将防盗门反锁,侯卫东将小佳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在窗式空调的嗡嗡声中,房间里的温度慢慢地降了下来,两个年轻人的热情却“嗖嗖”地上升着。

小佳站在房间中央,微闭着眼睛,听凭侯卫东一件又一件地解掉身上的衣服。

两人恋爱多年,除了没有真正的性爱以外,也算是亲密无间。可是他们的亲密行动都是在野外进行的,侯卫东是第一次在安全环境之下看到小佳的身体,他如欣赏艺术品一样,凝视着小佳的身体。

侯卫东欣赏了一会儿,用手指轻轻碰了碰蓓蕾的顶部。他动作如此轻柔,就如面对着一位刚刚初生的婴儿,害怕动作一大就会弄疼婴儿吹弹可破的肌肤。

“卫东,我爱你,永远。”

“小佳,我爱你,永远。”

侯卫东脱掉了自己的衣服。年轻的身体看上去很是健康,肌肉结实,没有一丝赘肉。肩膀到腰间形成了一个漂亮的倒三角,倒三角的底端则是充满活力的小兄弟。小佳目光中有一些迷离,手指在腹间的八块肌肉间划过。她的手指让侯卫东一阵痉挛。侯卫东雄性的力量瞬间爆发,他一把将小佳抱了起来,直接放到床上,喘着气道:“没有安全套。”

“不用安全套,我在安全期,别怕。”

当侯卫东进入之时,小佳紧紧抓住了侯卫东的手臂,神情紧张。在侯卫东连续冲击之下,她终于全身心地放开了自己。

晚上8点,两人已连续做了三次,体力消耗巨大,侯卫东饿得前胸贴着后背了。两人都舍不得短暂的幸福时光,抱在一起讲着情话。

眼见着到了9点,小佳很不舍地道:“卫东,今天我给家里说是单位要加班,这才能请假出来。若是9点以前到不了家,家里肯定又要起风波。”

侯卫东亲了亲小佳平坦而柔软的小腹,道:“走吧,我们要从长计议,不要激怒了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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