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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三访清川


孙桂芝为女儿小玉出嫁的事,这几天忙得不可开交。白天置办缝纫机、洗衣机、电视机、落地扇、皮箱之类的陪嫁品;晚上忙着铺棉絮、纳被子,划算着其他婚礼嫁妆。龙千里对这些不是太在意,热情不高,听任爱人孙桂芝的安排忙乎。但他对爱人和小玉提出一条,结婚那天不得抬着陪嫁品招摇过市,那样影响不好。龙千里让小玉提前把几大件东西送过去,以免让街道上的人看到议论纷纷。

小玉生气不干:“我结婚关别人屁事!这都啥年代了,你还死脑筋。以前想送有吗?再说,陪嫁多了贵重了,不就显出老百姓生活好了,条件改善了吗?这不也是改革开放的成果,是你很想要的吗?”

龙千里说:“你不是老百姓,是干部职工,你爸是县委书记,你妈是人民教师,是教导主任,我们都要带头做出表率,移风易俗,不能大操大办。搞得满城皆知,有啥意思?”

爱人桂芝分辩说:“不就是个电视洗衣机电风扇么,有啥大惊小怪的?七十年代还送三转一响哩。我看你的个县委书记当得越来越窝囊怕事了,你没听说邱明泉都把自己的妻妹子从集体单位调到工商局了?郭祥玉把妻兄弟接进城,弄到防疫站上班了吗?还有很多,企业一改革,打破铁饭碗,有关系的都往好单位、吃财政的单位调的钻。小玉结个婚,送两样东西,你就怕影响,那这些人咋就不怕影响了?”

龙千里诧异地瞅着孙桂芝:“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事?知道得这么清楚?”

孙桂芝说:“都快半年了,全城人都知道,就你蒙在鼓里。你是县委书记,一把手,那么公正清廉,为百姓的事操碎了心,谁敢在你面前露半点风声?再说,这事能给你汇报吗?”

小玉趁机说:“就是,连我们农业局最近也从企业调来了两三个人,听说是哪个部长和哪个局长的亲戚。清川现在兴起了调动热,企业不行了,铁饭碗保不住了,发疯地都往吃财政的单位钻。”

龙千里脸色阴沉地看着妻子和女儿发呆。他回到沙发上沉沉地坐下,若有所思地说:“还有这等事,我咋一点不知道?小玉陪送嫁妆的事就这样定了,提前送过去,不能太显眼,有啥好招摇的?不就是显摆给旁人看吗?提前送过去,就不是我们送给小玉的嫁妆了?她婆家还会嫌弹?武静波还不至于那么眼浅皮薄。”

桂芝无奈地转脸看小玉,小玉释然地笑笑说:“我爸真是党的好干部,时时处处想着影响和形象。那就按我爸说的,提前送吧,谁让他是县委书记哩,连女儿的婚事都得考虑影响、服从大局。”

孙桂芝说:“我得提醒你爸一句,调动人的事,你还是睁一眼闭一眼的好,看人家咋胡弄去哩,你少去管,管就得罪一大帮人,以后谁还为你卖命干公事?把人惹下了,人家还不在背后捣腾你、寻你的不是?”

龙千里瞪了一眼妻子,站起身边往外走边说:“公事上的事你少掺合,把小玉的婚事操办好,简单热闹就行。”

孙桂芝说:“你说的这就很矛盾,简单了就低调,哪来的热闹?热闹了就人多,阵势大,咋简单?你一推六二五,说得轻巧。女儿出嫁是一辈子的大事,从此走入另一个人家,像割了人的心头肉一样难受,今后要去过她自己的生活,以后的日子过得咋样,很难预料,你就那么几句话把女儿打发出去了,心可真狠。”

母亲的几句话,说得小玉眼睛红红的,拉住母亲的手摇着说:“妈,别说了,我爸也不是那么心肠硬的人。”

龙千里在门口鼻子一阵发酸,脸也没转,眼角湿润,抬起右臂摇了摇,往院门口走去。刚到院门口,通讯员小吴急急忙忙骑着自行车来找他。

小吴跳下车子说:“龙书记,省上来电话说,省委谭书记要来清川,了解调研小商品市场的事。”

龙千里问:“啥时候到?”

小吴说:“下午到,可能四五点左右,现在在定宁县。”

龙千里与小吴到了县委。龙千里让办公室通知相关部门的人来开会,抓紧准备汇报材料和接待的事情。

下午四点多,两辆铁壳小轿车开进县委大院,龙千里在县委门口接住从车上下来的省委书记谭力。谭力虽比四年前第二次来清川时头发花白了许多,面部深了一些皱纹,但容颜光亮,精神矍铄,眼睛里透着深邃的光。握手间谭力对龙千里说:“清川这几年干得不错,有了很大变化。”

一同下来的有方宁远,原省农委主任梁功成退居二线,由副主任接任,所不同的是方宁远已成了省委办公厅主任,还多了个头衔,兼任省信访办主任。同来的还有省乡镇局,省工商局的负责人和其他相关人员。龙千里和省上领导一一握手,寒暄问好。

方宁远握住龙千里的手笑着说:“谭书记刚才说了,清川这些年变化大,你们穷则思变,路子走得对,走在了全省的前头,省报上经常有你们县的新闻报道呀。”

龙千里谦虚地说:“都是中央的政策好,省市领导指导得好,清川就是埋头苦干,尽快让群众吃饱穿暖有钱花。”

龙千里把省上领导接到自己办公室,依次倒上茶。时令深秋,没有瓜果接待,就让园艺站的人弄来了几盘新红星苹果摆在茶几上。龙千里坐在偏旁的椅子上,拿着汇报材料,征询似的问谭力:“谭书记,我汇报一下清川的情况?”

谭力一个人坐在沙发的正中,其他人分坐在两边的沙发上。谭力笑着说:“正常的就不必汇报了,说说你们县的新鲜事。”

龙千里笑笑说:“农业上全县连续六年丰收后,农民已经吃饱了肚子,农民家家有了余粮。县上这两年主要抓了群众没钱花的问题,县上八0年开放了自由市场,从抓粮袋子转变为主要抓钱袋子。这几年群众的观念也有了较大的变化,其中最为突出的是南桥乡南川村的农民,改变传统的种粮习惯,把所有的耕地种上了桃树,经济效益十分明显,一下子解决了困扰几十年的吃穿用的问题。”

谭力问:“这个村种果树几年了?”

龙千里说:“八0年开始大着胆子偷种,三年后挂果丰收,市场价值很高,是粮食作物市场价的四倍多。现在这个大队山川全种上了桃树,我们也因势利导,号召鼓励川区乡、村种桃树,全县已发展了三万多亩桃园。”

谭力说:“嗯,思路明确,想法不错。当时没有受到以粮为纲的束缚影响?”

龙千里说:“有,也怕犯政策,县委一班人争论过。当时就是想,农民敢冒着风险和损失,冲破几千年种粮的老观念,县上为啥不让农民种着试试看?结果,这一放一试,就试出了农民的收获和喜悦,增加了县上的信心。”

方宁远插话说:“你的这一放一试,试出了一片新天地,试出了桃花满园。农业上种植结构的调整,应该是我们今后发展的方向,不应拘泥于单一的粮食生产,应该搞多种经营。”

方宁远不愧是搞政策研究的,一开口就上升到政策高度。

谭力又问:“农业上你们还搞了啥新措施?”

龙千里说:“推广了大棚蔬菜和地膜玉米。大棚蔬菜推广了六千多亩,地膜玉米推广了一万多亩,收成都不错。大棚蔬菜反季节冬春上市,地膜玉米每亩增产三百多公斤。”

方宁远问:“除了种粮种果,农民还有没有其他挣钱的渠道?”

龙千里回答说:“有。有搞建筑的,有搞草编的,有做粉条的,有摆摊子的,有搞贩运的,有搞家庭制作的。其中最典型的是枣滩乡李枣村的李家庄,这个村全村搞起了家庭制作,打制铜铃和铜水烟瓶,批发到市场上,全村比附近的村收入都好。”

方宁远惊奇地说:“还有这样的村?这在南方叫一村一业,一业一品,他们把这叫家庭工业。看来清川确实不简单,勤劳还智慧,敢为人先。”

省工商局长这时插话问:“你们建起了全省最大的小商品批发市场,这在西北也是最大的,现在经营管理怎么样?交易量还好吗?”

龙千里说:“经营管理上主要依靠自身管理,有个体协会当娘家人;新成立的县工商局为市场派建了工商管理所,从政策、法规、市场建设、规范管理、诚信经营、文明待客等方面进行宏观管理,市场内建有治安室,负责防盗防火防斗殴,防欺诈防假币的工作。”

省工商局长又问:“现在里面有多少个体工商户?年交易额有多大?”

龙千里说:“已入驻工商个体户一千七百多家,年交易额八千多万元,交易货物三千多吨,实现税收一千三百多万元。”

谭力这时转了话题说:“我看这样吧,我们还是到实际中去看看,就看三个地方,果园,市场,家庭制作。”

龙千里说:“那好,我去通知让下面准备,吃了中午饭咱们就去。”

谭力止住说:“不要去准备,自自然然去最好,兴师动众不好。吃完饭就去,一个下午能看完吗?”

龙千里说:“抓紧还是可以,就李家庄远一点。”

谭力说:“那就抓紧,一个下午看完,晚一点回来没啥。”

吃罢中午饭,龙千里陪谭力一行先看了小品市场和南川大队种植的果园。下午五点多,驱车来到了枣滩乡李枣村的李家庄。几辆车卷着尘土进了村,小车熄了火,一行人从车上下来,整个村庄里就传来铁锤的敲打声,全村前后左右都在叮叮当当地响着,像是进了工厂车间,却又分明置身乡野村落。

早被通知在村口等候的乡党委书记魏智发和村支书李有福迎了过来。龙千里向省委书记介绍了两人,两人朝谭力憨憨地笑了笑。谭力握过两人的手,好奇地问:“动静这么大,像进了工厂。”

魏智发怯生生地说:“全村家家都在打铜铃儿和水烟瓶。”

谭力问:“全村有多少户人?”

魏智发看了一眼龙千里,又把目光转向了李有福。

龙千里对李有福说:“你把村里的情况给谭书记介绍介绍。”

李有福惊讶地张了张口:“你就是省委谭书记……我今儿个算是见到真人了。”

谭力笑着问:“怎么,你知道我?”

李有福憨笑了一下说:“知道,咋不知道哩,纸喇叭上多一天听到你的名字。”

谭力说:“说说,你们村咋就搞起了家庭手工制作的?”

李有福说:“这要问我二哥李百福,是他最先搞起来的,后来庄里的人在他那儿跟着学,他也不保守,全教会了庄里人。现在庄里家家都在打铜铃儿和水烟瓶,是个小手艺活,但也能赚到不少的零花钱。走,我引你们到我二哥家去看看,有啥问的,问他。”

一行人在李有福的引导下,来到了李百福家。

李百福正坐在柴房里敲打着小铁锤,李有福进了院门就喊叫:“二哥,二哥,你出来,省上领导来了。”

李百福停下手,从柴房里出来,手捶着后腰,惊奇地望着院子里的来人,当他看到龙千里也站在院子时笑了一下。

龙千里望着李百福明显多了的花白头发,面容比前些年苍老了许多,神态和神情有些木讷。

李有福朝李百福说:“省上领导来咱庄里要看打铜铃儿的事,你给说说是咋惹得全庄人干起这个的。”

李百福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说:“连赶来,屋里坐。”

谭力上前握住李百福的手,问:“怎么样,农村这几年日子好过了吧?”

李百福说:“好过多了,好多了。比起以前是天上地下,多亏有了好政策,现在不愁吃穿,手上有了零花钱,再不用借钱赊账推日子了。”

龙千里上前介绍说:“谭书记,他叫李百福,可是这一带的能人,也是个憨人。以前的时候当队长,硬着头皮偷着做豆腐、搞粉坊,挨了不少整。搞家庭承包责任制时,又是他第一个在农村搞了责任田承包,分田到户。现在又是他第一个搞起了家庭手工制作,带起了全村的手工制作业。”

谭力笑着说:“上次路过你们村,见过你,没想到你还有这般能耐和传奇。”

李百福憨笑着说:“那都是在老龙,龙书记的煽动下,饿急了逼出来的,没啥夸口的。大家连赶屋里坐,光顾了说话,慢待大家了。”

谭力说:“老李,我们能不能参观一下你的手工制作呀?”

李百福说:“也没啥看头,很简单,锤子砧子錾子,两样儿小工具,很简单。”

李百福领着谭力进了柴房,方宁远与省上领导一同进了柴房。

柴房为两间,比较低矮,光线不是很亮。说是柴房,其实里面没有柴,就是贮放杂物的贮藏室,里面啥都放,主要为农具,有时也临时放一些夏收晒干的粮食,农村人习惯上叫柴房。柴房收拾得倒是整齐,农具和杂物堆放在右手墙角,小窗户的下方泥了个四五十公分高的土台,上面摆放着已打制成的几串大小不一的铜铃,还有七八把清川这一带流行的水烟瓶。土台的正面,也就是小窗户透光最亮的地方,放着露着四爪一尖角的小铁砧,两个一大一小的铁锤,五六个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錾子,一些铜皮和半成品散乱地摆在一旁。

谭力观察了一下环境和制作现场,抬眼问李百福:“能现场做的看一下吗?”

李百福爽快地说:“那能,这简单得很。”

说罢,俯身坐在小木凳上,拿起个半成品的水烟瓶坯子,放在铁砧上,左手拿錾子,右手拿起小铁锤,开始给铜皮坯子錾图案。

李百福边錾边说:“这活谁都能干,就使个心细、用心,脑子里有个样貌儿。老话说,铁匠没样,边打边像。银匠其实是铁匠的祖师爷,听老辈人说,先有铜后有铁,先有银匠,后来才有铁匠。有了银子,匠人手艺人就有了想法,开始在银子上用心花功夫打银器。我的这是老人家传下来的手艺,到我这儿传了三辈,变成了铜匠,打水烟瓶和铜铃儿。”

说话间,李百福把半成品水烟瓶剩下的图案补齐,站起身拿给谭力看。谭力接过水烟瓶的底座部分端详起来。那个手握的底座铜皮面上,现出小桥流水、小舟野渡、岸边垂柳的图案。

谭力边欣赏边说:“手艺不错,想象丰富,很有古韵遗风的味道。”

谭力把半成品转给方宁远,转脸问李百福:“像这个水烟瓶,全部完成得几天?”

李百福说:“从剪铜皮开始,錾、卷、铆、焊、打磨,一把水烟瓶大概花三到四天时间。”

谭力问:“一把能卖多少钱?”

李百福说:“拿到市场上摆摊子的人那儿批发,一把卖三十元,其他人来零买的,一把三十五元。”

谭力问:“你的这一把铜皮能值多少钱?从哪里能弄来铜皮?”

李百福说:“一把水烟瓶摊本就是个五六块钱,铜皮以前主要靠货郎儿往来收,现在市场开放了,大城市公家五金商店有卖的,主要靠出去往来买。”

李百福又说:“大家连赶到屋里坐,喝口水。现在农村能吃上白面了,我让屋里人给大家做新麦面的饭,这里头黑得很,窝误大家了。”

一行人出了柴房,来到院子,谭力说:“我看就在院子坐一阵,这么多人房子里也坐不下。”

龙千里让魏智发和支书李有福去找些小凳子。李百福让遂顺娘和根巧把家里的小桌子和几只小凳子抓紧拿出来,涮了茶杯,提来了热水壶,倒上了茶水放在小桌上。

根巧缓了近三个月,胯骨有了明显的好转,只是走起路来还有些跛。根巧倒完水后,哄着在院子里乱跑的二宝赶紧回了她的屋里。

谭力坐在小桌旁,示意龙千里和李百福坐下,其他人还站在周围。谭力看着李百福说:“老李啊,你是个敢作敢为的人啦,敢冲破禁区,替百姓着想,比我们这些人强多了。我们过去受责难,监督劳动,不敢乱说乱动,想都不敢想你所干的事情。现在,为了提高百姓的生活水平,增强国力,发展经济,搞改革开放,你又一马当先,分田到户搞承包,又干起了家庭加工业,敢为天下先,不简单,确实不简单啊!”

李百福捏着的双手急忙摆了两下说:“谭书记,千万不敢这么说,我干的事都是在老龙,龙书记的鼓动下干的。没有他的指点,我哪有那么大的胆?再说,农民人想啥就干啥,只要能让全队人吃饱肚子,我这个当队长的就敢去做,无非挨个整,那有个啥?一年两季分粮,家家户户比其他队分粮多,大汉娃娃少挨些饿就算队长没白当。”

谭力看看周围站着的人说:“看看看看,这就是基层农村干部最朴实的想法,心里始终装着百姓,想的是吃饭问题。我恢复工作后,脑子里老想着一个问题,搞运动折腾了这么多年,为啥我们还有粮食吃?为啥我们的生活用品虽紧缺还能正常供应?今天我终于找到了答案,那就是我们还有亿万个像老李这样的朴实农民和最普通的劳动工人支撑着我们的国家。党和国家应该庆幸并感谢他们!”

谭力不愧是胸怀全省全国的省级领导,把李百福的民以食为本的朴素想法与敢为精神,上升到了国家层面的政治高度。龙千里暗自敬畏谭力的政治敏锐与独到见解。

魏智发和李有福已找来小凳子让省上其他随行领导坐下,魏智发坐在较远不显眼的地方听省委书记的谈论。

魏智发自从六年前龙千里推行分田到户搞土地承包制,产生极大的抵触情绪,拖延敷衍责任制的试点工作后,思想和情绪一直很低落,说话干事老往后躲。说他情绪低落不是说他还在抵触,而是他为自己的顽固僵化,不识时务而追悔莫及。魏智发的热衷于形势运动,大搞形式化,以迎合政策为主要手段获得工作成果的红色思想,与龙千里胆识过人,冲破一切阻力抓粮抓钱的思路形同水火,龙千里的作风和魄力谁也没法阻挡。经过这六年多的看和想,周围人的思想演变和现实世界的巨大变化形成的反差,使魏智发觉得自己已跟不上这个时代,他试图改变自己根深蒂固的想法与行为,但始终摆脱不了过去的思想陈迹与心理痼疾。因此,魏智发逢到去县上开会、参加全县小麦观摩、在乡上传达县上精神,都很少出头说话、说明自己的观点,就是去参加县上的各种会议,魏智发都是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他很少与龙千里四目对视,老躲着龙千里的目光。在魏智发的心里,他自那次公开反对土地承包之后,早该被龙千里找个茬子免职或调离公社书记岗位,放到一个不起眼,无关痛痒的单位。可六年过去了,龙千里一直没有动他,而让他听到的是,龙千里让他在公社这一级感受农村这些年的深刻变化。这话还是后来管组织的县委副书记说起人事变动的时候传给他的,这让魏智发不甚感慨,越发地感到龙千里这个人,内心深似海,胸怀摸不着边,他也越发地难以面对龙千里,老是躲着龙千里本人与那坚毅的目光。

谭力这时谈兴正浓,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问李百福:“我第一次路过你们村,你知道我们是省上来的后,你咋那么大胆,敢讲实话,对我们说有了上顿没下顿,有的家里女人没个像样的裤子穿?”

李百福含混地笑了一下说:“这是实情,我当时揣摩你们可能是省上下来的大干部,心里就憋了一口气,咋弄的哩,年年挣死挣活,起早贪黑,可年年吃不饱,穿不暖,年年靠救济。那几年,老天爷连年干旱,缺吃少穿没烧填,连屲上的地埂子都剃了光头儿,一年分红没几个钱,家家买两柱火柴、倒二斤煤油都要寻着借钱。我们队还算是好的,偷的做豆腐、挂粉条,到公社食品组换一点点副食,买些化肥,换些肉食鸡蛋,掐的存几个钱,过年了分给大家。那次你们来到庄上,我就看到你们不是一般人,是外面来的大人物,心里想着把实情说给你们听听,要你们知道些下面的实情。那些年农村人苦呀,日子难推难过,不好活呀!”

谭力表情庄重地问:“所以,你就横下一条心,借着县上搞责任制承包,要把地一下子划到户里搞家庭承包单干?”

李百福沉着脸说:“也不是那么容易,当时公社里也不同意,挡着不让分田到户里,说把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根基破坏了。我想不通,寻到了县上,找到了老龙,给他说了我的想法,得到了他的支持鼓励。回来后,我偷着公社硬是把地按好坏大片小片,划等级分到了户里。那一年,秋田长势好,丰收了。第二年,城乡小麦长势真格好,就是县上的小麦叫生雨天打了,我们这里大丰收,家家麦摞子摞成了山,粮食打得多的栓成了栓,当年就填饱了肚子,吃上了新麦面。一些特别困难的家庭留够吃的,还粜了粮,变了钱,买了其他用品和布匹,给屋里女人娃娃割制了新衣裳。”

李百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觉得自己说露了嘴,用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魏智发,魏智发脸色难堪地低着头,并无愠怒与表情变化。

谭力感叹说:“看起来你跟你们龙书记有一段缘分,关键时刻都有他的支持相助。你们认识多久了?”

李百福说:“十几年,十四五年吧。七零年前后,记不清了。那年冬上,在我们庄的北山剪子湾建了个五·七干校,老龙是第一批来的学员,是那时候认识的。”

龙千里这时插话说:“刚到五·七干校,管得严,不让我们与外界接触,军事化管理,早请示晚汇报,唱歌学习,思想教育,写汇报材料,有时搞些训练。后来上面让参加生产劳动,接受贫下中农的教育,管教有所松动,才有了与老李接触的机会。老李人实诚、心正,交往这么多年,心思一直用在队里和社员身上,是个实心用事的人。……谭书记,时间不早了,您看还看其他地方吗?”

谭力表情严肃地说:“我是从老李身上寻求着群众受穷受苦的原因,也从他们身上看到老百姓对美好生活急切渴望的那种韧劲与毅力。我从老李身上充分看到,也有理由相信,中国目前实行的这场伟大变革会取得巨大成功!为啥?因为他的出发点是让亿万农民过上好日子,而亿万农民又有这样的强烈愿望和迫切心情,历史上有过这样上下同心,希望与期盼社会变革的现象出现过吗?”

龙千里与所有在场的人被谭力这高屋建瓴般的洞悉与敏锐认识所震撼。大概所有人都没想到,谭力与李百福的闲谈,会蕴藏着这么个宏大的命题,连方宁远也急忙掏出公文包里的笔记本,刷刷地记下省委书记刚才讲的话。龙千里更是没有意识到谭力在有意和无意的问话间,却在印证着他长期思考的重大问题,不愧为省委书记,思考问题,站的角度就是与众不同,眼光和胸怀就是不一样。

谭力又说:“清川是个苦焦的地方,十年九旱,已被国务院确定为三西地区贫困县和中西部地区十八个干旱贫困县。但你们这里人杰地灵,历史上出过许多名人,人都吃苦勤劳,善于思变,敢于改变。我三次来到清川搞调研,就是来寻找清川为什么能在关键的节点上始终走在全省的前列,而且走的完全是不同寻常的路子。比如你们早于全国推行的土地承包责任制;比如你们很早就放开市场又主动建立小商品市场;比如你们鼓励农民种植果园又扩大种植面积;比如像老李搞的家庭手工艺,形成了专业村的形式和特点。这些都是同类地区,同类条件下的县份值得借鉴学习的地方,也是我们省委省政府,特别是省委政研室值得探索思考总结的问题。”

谭力转脸对方宁远说:“老方,你是省委办公厅主任,以前搞政策研究,又兼着省委信访室主任,回去后好好研究总结一下清川现象、清川经验和清川路子。搞几篇前沿性的文章,登在省委办的《政策研究》上,把最前沿的农村基层改革信息,传递到全省,让全省人都知道,如今的农民在想什么,要什么,盼什么,在干什么。这应该是我们省在农业农村工作中,调整制定政策的重要启示和依据,这就是一种方向。”

方宁远应着声低头速记着。

谭力站起身说:“好了,感谢老李给我们耳目一新、身临其境的现场感受!深受教育、深受启发呀!下来还看哪几家?”

龙千里也跟着站起身问李百福:“你看再看哪几家,你给前面带路引上。”

李百福答应着头前带路,又引着看了庄里最早在他跟前学打铜铃的两户人家。

送走了谭力一行,龙千里回到办公室,回想着谭力三次来清川调研的情形,每一次的调研,省委书记的谈话都有震撼心灵、耳目一新的惊人之语。他忽然想起谭力第一次来清川调研时,他给谭力汇报了清川长时期缺衣少穿不够吃的情况,他想搞土地承包责任制,谭力听后先是诧异,后又平缓地说可以试,但送给他四个字:“只做不说。”谭力的那四个字既包含着可以搞,又蕴含着不声张不宣传,只注重结果的谨慎想法。

第二次来清川调研,主要看清川的土地承包效果和市场发展,肯定了清川农商并举,走商贸流通,多种经营的发展路子。

这次来清川,又以非同寻常的高度,从一个普通农民的经历与言谈中得出如此宏大、高远、深厚,预言般的结论。

龙千里被谭力深邃的思想、锐敏的判断、深远的洞察、务实的求真精神所折服。龙千里觉察到,谭力三次来清川,后两次虽没有明显地用惯常的语言肯定赞扬清川的工作,但谭力给省委办公厅主任方宁远说的那些话,是对清川这些年工作的最大肯定与褒奖。这个省委书记很不寻常,不会随意地批评或赞扬地方上的工作,而是通过实际的亲身了解调查,得出自己观察分析后的结论和判断。

龙千里在送谭力一行上车时,谭力握了一下龙千里的手说:“清川的形势已有了明显好转,但不能自满止步啊!清川的穷困有代表性,清川的发展变化同样也有代表性,这是我三次来清川的主要原因。但你也不能只顾抓大事、偏废了其他。回头你找一下方主任,他可能要给你说一些其他事情。可不要小看这件事啊,它关系到党风、民风、社会风气的好坏和人心的向背,更关系到企业改革的成败。”

龙千里当时心里就咯噔了一下,会是啥事呢?他来到另一辆小车前,省委办公厅主任兼信访办主任方宁远夹着公文包站在车跟前等他与谭力谈完话后,向他招了一下手。龙千里来到方宁远跟前,方宁远拉开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两封信说:“这是两份来自你们县的检举信,一封寄给了省委谭书记本人,一封寄到了省委信访办,谭书记让我一同带上,来你们清川调研时转交给你们县委。内容基本一样,都是反映你们县从企业往行政单位大面积调动人的事,举了四五个例子,大部分是领导干部插手为亲戚朋友往吃财政的部门调动人的事,在县上影响很坏,民怨很大。谭书记给你说没说这事?”

龙千里说:“刚才提到党风民风,人心向背和企业改革的事,但没明说这事。”

方宁远把信交给龙千里说:“谭书记已在给他的那封检举信上作了批示,让你们县上认真调查核实此事,督促省信办认真抓落实,并把调查处理结果上报省委办公厅和省委信访办。”

龙千里接过信件,神情严肃地说:“我们一定按谭书记的批示,认真调查,核实处理,并把处理结果上报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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