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情窦初开
腊月里的李家庄,甚是消闲。村东头,有两三个女人们纳着鞋底,拧着拧车子拉家常;村西头,阳坡里聚着三五个男人谝着闲传,议论着他人的短长;村道上,放寒假的娃娃们滚铁环,打四角,相互嬉闹着。
小顺进庄后,和庄里熟知的人打着招呼,问候着男女。女人们见到小顺,通常调笑“洋干部来了,媳妇瞅下了没?”男人们戏耍“看嫂子来了?一天跑忙些。”逢到庄间人的这种戏谑调笑,小顺都不理会,笑笑了之。跟乡俗俚语没啥可纠缠搭理的,你越去搭理,越会陷你于不堪入耳的言语中,甚至于会听到“日你”什么什么的。
小顺是回到家里来过腊月八的。过了腊月八,就真正到了年关。农村里有乡谚:月怕中秋年怕半,过了腊八把年拌。小顺给家里买了瓶装醋、酱油、香菜、菠菜、黄萝卜和味精,城里人做饭开始用上了味精,小顺也买了一包,让家里打搅团时调上,提提味。
在清川这一带,过腊月八都要打搅团,也叫吃糊心饭,属很久很久以前留下的风俗讲究。老年人常讲,腊八吃上糊心饭,糊里涂里到年关。其实,那还不是生活紧困缺这少那宽慰自己的话?
小顺进到院子,大宝正给二宝在院子里教弹磕磕,磕磕的籽儿是毛桃核儿。小顺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从衣袋里掏出两个黄红不一的塑料转瓜儿(似陀螺,用手转动),用手在把儿上使劲一搓,扔在地上,转瓜儿在地上转起来,小顺把另一个一搓也扔在地上,两个转瓜儿在地上转个不停。大宝惊奇兴奋地睁着眼盯着看,二宝已会站立走步,看到转动的两个东西,挪动着步子,蹲下去用手去抓,手碰到转瓜儿后,那东西歪了几圈停下了。小顺又拾起搓着扔在地上,二宝又去抓,这次没抓到,自己先趴在了地上。小顺抱起二宝,拍拍了身上的土,看了一眼嫂子的房间,朝二宝的额头脸蛋亲了两下。
小顺对大宝从心底里有种说不出的亲近感,他清楚,他才是大宝真正的大。小顺不知道,他刚才的这些举动,被坐在炕上的嫂子从窗花里看得一清二楚。
根巧从炕上溜下来,撩开门帘,来到两个孩跟前问道:“你给弄了个啥,惹得两个这么高兴?”
小顺看着嫂子说:“转瓜儿,惹心疼哄着耍的。”
嫂子盯了一眼小顺说:“碎娃娃,花钱的买那做啥?”
小顺说:“这不值钱,一个三毛钱。噢,嫂子,我买了些菜,今儿个腊月八,你给咱打搅团。”
小顺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小袋,交给嫂子说:“这是味精,滚菜汤的时候少放一点,提味道的。”
嫂子接过味精,仔细看了看小袋上的字说:“现在都兴起了这个,吃饭也讲究开了。”
小顺问:“我哥不在吗?”
嫂子说:“问那咋?跟蔫牛一样,以前三锤打不出个屁响,来了半个月,没说上十句话,一天到晚跟庄里的烂鬼在一搭打扑克去了,还学会了抽烟。”
小顺问:“跟大大和娘也不说话?”
嫂子说:“大大憋着气,能给他低头?当着大大的面,把药包踢了满院,甩出了门,大大能受得了?半年没着家门,扔下屋里人不管,回来给大大交了三百元,大大连看都没看,娘压在了梳头匣下面,动都没动。”
小顺问:“大大在没?我还要跟大大商量个事情哩。”
嫂子问:“啥事情?”
小顺说:“种树的事。”
嫂子问:“你去寻大大的那个联手没?”
小顺说:“寻了,我去时正好大大在书记房子里,书记给大大讲了许多道理,当着书记的面,大大答应了。”
嫂子说:“那就好,这下你就能用上学的本事了。”
小顺问:“大大没在吗?”
嫂子说:“出去了,听娘说,寻庄里倒椽棒檩子的人去了,春上大大要给新院修房,问这事去了。”
小顺问:“那娘哩?”
嫂子说:“隔壁三娘家说话去了。”
小顺看了一眼嫂子,提起放在地上买的菜和醋瓶酱油瓶,往厨房走。嫂子抢着拿过小顺手里的东西,去了厨房。
小顺去了他的西面小屋,仰躺在炕上,顺手拾起摞在炕头的一本书,随意翻看。看了没两行字,他闻到小屋里有一种奇异的味道,他吸了吸鼻子,是香皂味。他一下子翻起身,站在地上打量了一下房间。房间收拾得整洁卫生,不带抽屉的小木桌上,摆放着小座钟、喝水杯子。桌子的墙角立着那块他从河滩里捡来的石头,那青石上有黄白色的花纹图案,图案像是流淌的河水,偏旁长着一棵歪斜的树。一个锈了铁边的小方镜,挂在左面的墙上,这是他上学时,每星期回来早上洗完脸常看的。炕头上他上学时用过的书整齐地摞成一排,被子和褥子叠得方方正正地摞在墙根。小顺心头一热,脸上有点潮热地去了厨房。
小顺站在擀子旁问:“嫂子,我的屋里是你打扫的?”
嫂子没搭声,又开始搅锅里冒着热气的面,左手向锅里撒着面,搅团里放了豆面荞面和少许的白面。热锅里热气吹着气泡,像火车烟囱里吹出的白烟,吐出一个个白圈,冲出一股股白气。嫂子弯下腰,往灶膛里添了一小铲煤,把周围吹风吹散的煤往中间拢了拢,没转脸对小顺说:“你站在外面,我问话,这样在厨房里,让你哥进来看见又寻事。”
小顺顺从地出了厨房,坐在厨房外的台阶上。
嫂子问:“你都二十五六了,心思不放在正道上,一天胡思乱想地做啥的哩?”
小顺说:“我咋胡思乱想了?一天上下班,下班了县城里游一转,有时看场电影,晚上看书,我都看完了好几本种树的专业书了,做了两大本笔记。”
嫂子问:“瞅媳妇的没?”
小顺说:“没,看不准,也没想。”
嫂子说:“都二十五六了,咋没想?你不找媳妇了?”
小顺说:“没心思。嫂子,我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哩。”
嫂子问:“啥话?”
小顺说:“我的屋里是你打扫的?”
嫂子说:“娘能打扫,我也能打扫,这有啥稀奇?”
小顺说:“你打扫的不一样,娘只是扫一下,往整齐收拾一下。你打扫的有条有序,摆放的也按我想的摆的哩,还洒了香皂水。”
嫂子说:“这有啥?看把你稀奇的。你还是把心思放在正道上,再别往我身上瞎胡想。”
小顺说:“小时候恋母,长大了,辨来了,知道男女事情了,我第一个看到的就是你。你在屋里做啥,我都爱偷看几眼。”
嫂子把打好的搅团从锅里剐出来,凉在一个瓦盆里,接下来坐在小凳子上摘菜。嫂子听了小顺说的话,心里便产生一种女人特有的复杂欣慰感,但说出的话却是:“那是你刚开窍,刚有了一种被女人吸引、爱看女人、想女人的心思,书上把这叫啥?”
小顺想了想说:“情窦初开。”
嫂子说:“对对对,你念的书多,会形容。我就念了个初中,家里不让念了,那时学校经常参加劳动,也没学到啥。和你哥结婚了以后,忙屋里,忙屲上,再没看过书。”
小顺说:“从那以后,我就经常偷看你。星期天了,满脑子想着你往家里跑,跑的来就为了多看你几眼。”
嫂子呵呵笑了一下说:“你瓜着哩,学校里那么多的女娃娃你不去看,不去想,偏偏看个老女人。你有了这种心思后,没看中学校里的哪个女的?城里漂亮娃娃那么多。”
小顺说:“根本没想过。”
嫂子说:“再别活想了,都是我惹下的祸,你看屋里这一半年得安然不?你哥把我气得跳了崖,我绊成那样子,心瞎的扔下我走了,半年不着家门,两个娃娃没人照看。二宝不是娘引着、跟娘睡,我腿绊断了,挪不动,咋弄恰?你再不敢有这瞎心思了,你要是为我好,就把这心思止了,再不下决心止住,不但害了我,也害了你。”
小顺耷拉着脸,带着哭腔说:“可我就是忘不了,止不住。晚晚想你我发生的那些事,抹不掉,晚晚像过电影一样。”
嫂子哀叹一声:“都是我惹的祸,都怪我,没想到一时的冲动糊涂竟惹出这么多事。小顺,今儿个我慎重对你说,再不准这么想,会彻底害了你。我从那次过后,再没想过这事,也没把你放在心上,你是我兄弟,小叔子,是大宝……和二宝的二爸。”
小顺呼地站起身说:“可我还是大宝的亲爸!”
嫂子吓得连忙说:“你死恰!声音这么大,让隔家邻居听着了。你去到窖里头取几颗洋芋洗了,我炒臊子。”
小顺到后院的窖里取洋芋去了,根巧叹着声自言自语说:“咋惹下这冤孽事了。”
遂顺娘从隔壁回来了,进厨房看到根巧已打好了搅团,正在摘菜,便找了个盆子,准备洗菜。遂顺娘问:“哪来的菜?”
根巧说:“小顺买来的,还买来了醋、酱油,还是瓶装的。”
遂顺娘问:“小顺呢?”
根巧说:“到后窖里取洋芋去了。小顺给两个娃每人买了个转瓜儿,还是时兴的塑料的。”
遂顺娘说:“小顺也越来越辨来事情了。你大大还没来?快吃饭了。”
根巧说:“怕快来了,到吃饭的时候了。”
小顺从后院取来了四五颗洋芋,放在地上,准备去洗。他娘说:“放下我洗,你去屋里暖的哄娃去,厨房里冷得很。”
小顺来到上房,大宝二宝不在上房,又来到嫂子屋里,大宝和二宝两个在炕上玩着转瓜儿。小顺坐在炕沿上给两个搓着转转瓜儿。
李百福从外面咳嗽着回来了,小顺听到他大咳嗽着进了上房,便离开两个孩子来到上房。
他大问:“你啥时来的?”
小顺说:“刚来,就一阵儿。”
小顺问:“修房的东西说下了?”
他大拿过水烟瓶,摸着烟丝说:“早说好了,我去问啥时能拉来。”
小顺问:“啥时就拉来了?”
他大说:“年过罢,年过罢就往来拉。”
小顺又问:“得多少钱?”
他大说:“连椽棒檩子带瓦,做门窗,怕要两三千元。”
小顺从西装的内衣口袋掏出一沓钱,放在他大面前说:“这是五百元,添上买瓦,也算我种树用地第一年付的补偿。”
李百福故意抬眼瞅了一眼小顺:“啥种树用地付的补偿?”
小顺说:“你忘了?就是我使用咱家的地,补的一年两季的粮食钱。”
李百福口里吹着青烟,蹾下水烟瓶说:“就那么一说,你还当真了!这事过两年再说,地里已种了麦子,不能弄。”
小顺急着从另一个口袋掏出写的协议书说:“我都把协议书写好了,钱也拿来了,你咋说话不算话了?”
他大说:“哼,你给你大也来这一套,说下了咋啦?那是当着你龙爸当面不好推,人家是县委书记,当着面咋拨人家的面子?你拾了个棒槌还认了个针(真)。”
小顺气得大声嚷道:“你咋是这样的人,还算不算大汉,是不是我大?说下的话咋就不算数?当着人家书记的面点头答应了的,翻脸就不认账!叫人咋说你哩。”
他大说:“一码是一码,咋说哩?至多你说我是个不讲信义的人。”
小顺气急了说:“出尔反尔,简直啥人么。”
他大气得骂道:“我亏你先人哩!啥人?不像人你大是猪是狗?把你念了几天书能球得放不下了,在人家书记面前说这说那,不知道你有几斤几两!”
小顺愤愤地说:“你简直不可理喻。我不管,春首上,我就去选地,挖坑栽树!我都把树苗跟人家订下了。”
他大瞪着眼说:“你敢去挖我就把你的腿卸了,你前脚栽我后脚挖的拔。”
遂顺娘听到父子俩高声大嗓的,撵过来看究竟,问小顺:“咋了,高声大嗓的?”
小顺把事一说,遂顺娘也说开了:“你这两年咋了,倔得听不进话?和遂顺说不到一搭,遂顺给的钱你连看都不看一眼,原封不动地在梳头匣底下压着哩。今儿个小顺拿来了钱,你又不要,两个还犟上了,你到底要咋哩?活得越来越像个镢头客。你话说了,娃娃要种树就让种去,把你倔得牛球一样,你这是咋咧?”
李百福瞪了一眼老伴说:“你悄的!你又不是不知道粮食的金贵,你吃糠咽菜、剥树皮、掏枕头、煮荞皮的时节忘了?啥时候都不能忘本、把粮食看淡。这才几年?梢轻得打不住粮食了?不种粮食吃树恰?吃花椒恰?一步登天恰?登天去屎垂着哩!”
遂顺娘瞪着眼说:“看老差火说的啥话,谁也没把粮食看轻,那是养活人的。现在又不缺粮食,前年收的麦到现在还放着,都起麦钮儿了,玉米、谷子、糜子还压着十几桩,就怕把你一个饿死恰?!”
根巧这时端着搅团进了屋,她双手把冒着热气的搅团放到公公面前,说:“大大,趁热吃,小顺买的这酱油和醋,调上味道就是不一样,还放了味精,格外尖。”
根巧做的搅团臊子里放了黄萝卜、洋芋、菠菜,还撒了葱花香菜,调了油泼辣子,一股扑鼻的清香味散发开来,满屋子飘溢着热醋葱花味。李百福看了一眼碗里的搅团,没有急于去吃,沉着脸看着窗户。
根巧说:“大,你趁热吃,凉了。”
她娘说:“你大行狠使气的哩,哪里有心思吃?”
根巧问:“咋了?我听着犟啥的哩。”
她娘说:“小顺要在地里种树,他不让种。”
根巧看了看小顺,又转过脸对公公说:“大,小顺要种树就让他种去嘛,你怕啥?地又没荒着,家里粮食又够吃。再说,也不是全种了树,还有其他地打粮食哩,你就当给小顺一块试验田,叫他试三四年,也不枉他学校里学了一场。你不让他试,不是白供给他上大学了?也让他空有本事使不出来,心里光着急难受。”
李百福没吭声,想着根巧说的咋跟老龙说的一个腔调。把碗挪到眼前,翻搅了几下,刨吃起来。
根巧看到公公没言语,趁势说:“大,你怕耽搁了收成,这是你的心思。房修成凉干了,反正我们要搬出去,要给我们分地,让我们另过,就让小顺把我人头上的地你给指一块,让小顺去种树,我与小顺签协议,不耽误家里其他地里的粮食收成。”
李百福刨着搅团,没有了话说,分家是他这半年的想法。自从遂顺在他眼前踢了药包,头也不回地甩门而出,半年不着家门,他的心里和当大汉的脸面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就决定分家,让遂顺一家子出去另过。现在新院已圈好,修房的椽棒檩子、瓦和做门窗的木料都已定下,开春修完房,到年半过夏,新房晾干,最迟到秋上就能搬进去。分开另过了,到时就得把承包的地指定划出去,让人家耕种,各过各。现在根巧这么一说,让他没有了话说,根巧说的是分到自己头上的地让小顺去种树,这让他再不能阻挡,公公咋能拿媳妇子人头上的地块打犟劲挡住?再说,李百福早也看出来,根巧对小顺的那种偏心和袒护,这都是他为李家留种留根带来的后果。根巧不管说啥做啥,总是向着小顺;小顺一星期回趟家,总避着遂顺和家里人,爱和根巧套话说两句。这两个有了那次以后,怕是生了情。李百福为了避嫌,怕屋里再生乱子,让遂顺根巧趁早分出去,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李百福吃着搅团想心事的时候,遂顺打完扑克牌进来了。遂顺想着到上房转一圈,就去厨房端饭,来到上房,看到只有他大一个人吃饭,他娘,根巧,小顺都站着看他大吃饭。遂顺扫了一眼屋里的人,转身就要离开。李百福把筷子拍在桌子上说:“站住!做啥恰?”
遂顺站在门口,转脸说:“吃饭恰,做啥恰?”
李百福说:“谁给你做熟了,你一进门就端现成饭?你一天扔下女人娃娃不管,像个败家子,跟庄里好吃懒做的烂鬼鬼混钻到一搭,打牌赌钱,亏了先人了你!”
遂顺靠在门框上,阴着脸没吭声。
李百福又说:“我今儿个给你把话说在前头,把贼心收了!开春木实来了,看着给你们修房,过夏往出去搬,把瞎心收了,好好抓养女人娃娃,把日子过。我知道你这几年把心安瞎了,嫌弹开了根巧,看到一屋里人不顺眼,跟她多日子过不去。你逼得她跳崖,当着我的面踢散了药,根巧绊成那样子,你甩脱走了半年不着门边;女人娃娃咋了,你死活不过问,世上有你这样心瞎的人吗?你还算男人吗?我要是不看在两个娃娃上心,根巧孝顺乖绵顾家,在屋里吃了那么多苦,我啥也不管,赶断出去看球你们咋过去哩。狗怂,养心难卖,我不会跟你一样那么心瞎!”
根巧听了公公的这话,难怅地抹起了泪,婆婆也跟着抹泪,小顺沉着脸低着头。
李百福又说:“我给你说,屋里六口人,共十三亩六分地,小顺上了班,吃上了公家饭,队里把地划给了大宝,你和根巧、两个娃娃四人摊九亩一分地,我和你娘摊四亩五,今儿个我一便把地给你们指定。徐家屲有四亩阳坡地,共三大块,都是水平梯田,地平好种,剪子湾有三亩二阴坡地,适合种茬田,后沟里有两块,两亩过一点。这些地今儿个指给你们,明年夏天你看着去收夏。剩下的好坏地我和你妈够吃了。庄农要人看护哩,再好的地摊给烂鬼懒汉,也就糟蹋了,啥也种不成。”
根巧哭得更厉害了,愁怅得一抽一泣。婆婆劝慰说:“你莫哭,你们都有家有室了,分家迟早的事,分开你们好好过。你大大也是好心,分开了,看这贼怂能把心收了,跟你好好过日子不。搅到一搭,能给过好?看他一天不进门尽干些啥?”
根巧带着哭腔说:“可我不爱分,我就爱和你们一搭过,混到一搭一天做这做那,不记啥,混着等黑,跟他一搭能过吗?再说,你们老了我看着还要照看哩。”
李百福说:“我们老了再说老了的话,分开了过你们的小日子。农忙了,顾不上照看娃娃,引到我屋里来,让你娘看着。”
根巧抽泣着说:“那么多地,指望他能种过来?还不荒了烂在地里了?”
李百福阴着脸说:“你不是想把你人头上的地租给小顺吗?地已指给了你们,算是分了家,分了家你做主,我管不了。种不过来你把地租上两亩给小顺,让他去种树。”
遂顺把叉在胸前的手放下突然说:“指给我的地,凭啥给小顺种树?”
李百福说:“九亩地你一年能种过来、能种了?凭你的本事,做啥能做到人前头?一年割麦,我一早上割五六十剪麦,你割二三十剪;我一次担十四剪麦一口气上了梁顶,你担上十二剪麦要歇几歇儿,你能把啥干在人前头?”
根巧止住抽泣说:“大大说了,也能行,就给小顺两亩地去种树,反正我们也种不了。”
遂顺气得瞪着眼说:“凭啥你说了算?我还没喘话?”
李百福怒着脸说:“凭她给你抓养娃娃,凭她在这屋里吃的苦,凭她被你逼得摔断了腿,凭你走瞎路不活人!你说凭啥?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我今儿个再当一回大汉。你们的地,从根巧人头上租给小顺两亩,小顺每年给你们两亩地的租金,以后花椒种成了,按小顺纸上写的,按比例分成。”
遂顺咬着嘴唇,颤着声说:“你们这样偏着护着小顺,让她跟小顺过算了!”
李百福气得一把抓起桌上的筷子,打在遂顺的脸上,骂道:“你怕叫亏你先人呀,不说人话的狗怂,亏你大的哩,咋养了这么个不成人的东西!你眼里还有你大你娘没?小顺,过来,把你的那啥协议填了,白纸黑字落在纸上,这事我说了算!”
小顺看着遂顺,遂顺站着没动。小顺又看了一眼根巧,根巧努了一下嘴,示意让小顺填。小顺又看了他娘一眼,他娘摇了摇头。小顺看着他大,他大说:“填!站着做啥?”
小顺说:“这事要双方自愿,各自同意写的条款,还要承担责任和义务,咋能我一个签哩。”
李百福说:“你先填上再说。”
小顺把桌上的协议书摆顺,掏出水笔在最后一页上签了字。李百福又叫遂顺签,遂顺拧着脖子昂着头就是不签。
根巧走过来说:“我填,反正是我人头上的地,我做主。”
李百福说:“他不是要做主吗?让他填。你过来填不?”
遂顺站着没动,李百福拿过协议,在下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扔下水笔说:“我今儿个把话扔在这,字是我填的,这两亩地与你没关系,我做主把根巧人头上的地租给小顺,和根巧没关系。根巧还认我是她大,还叫我一声大,我替她做主。你要是越不过,想不开,尽管来寻我的麻烦,把我打一顿,我也认了。可以后你要是再跟根巧过不去,把个好端端的家弄垮拆散,咱们就没了父子情分,永远再别登这个家门,也别叫我大,见面两不认。就这样,都滚出去,我吃饭,搅团泡成馓饭了。”
小顺顺着他大的话先去了厨房,遂顺蔫蔫地走出了上房。根巧说:“我给娘舀饭去。”也出了房门。
遂顺娘弯腰拾起地上的筷子,在手里捋了捋,又在腋窝里擦了擦,递给老伴,低声说:“你不是不叫小顺种树吗,咋就又逼着遂顺填字租地哩?”
李百福刨着搅团说:“你看那情形,那是个种地务庄农的料?九亩地他能种过来?那不把根巧一个人往死里苦?她还要照看两个娃娃。这事我想了几个月了,一旦分了家,给根巧遇的那货色,就把个家弄散伙了。他扎的那蔫怂势,身子那么弱瓤,借着指地分家,把地就手租给小顺,减轻根巧的负担,一年还能从小顺那得些租地钱。有了现钱,根巧的日子也好过些,抓养娃娃不作难,她细心,会过日子。”
遂顺娘恍然说:“我说你咋先头里跟小顺吵哩,不给小顺租地,原来你等到时候了借窍哩。”
李百福说:“我就等的借这茬口哩,不借着分家指地,咋给小顺租地?我清楚,小顺铁了心要种树,连协议都写好了。再说,小顺连树苗儿都订下了,个人家的后人,种个人家的地,咋能不让种哩,这是一举多得的事,不绑在一搭,分开来咋弄?另外,我也当面给龙书记答应的事,我咋能反悔?那我成啥人了?”
遂顺娘问:“咋叫多得?”
李百福说:“这第一给根巧他们分了家指了地;第二合了小顺的意,租成了地,了了小顺的愿;第三给根巧和两个孙子寻下了以后几年的生活钱;第四根巧他们一年少辛苦种地,还坐收现钱,咋不叫一举多得?另外,我这一做主填字,那坏怂以后就再不给根巧寻事情、找麻烦了,尽量看把个家能稳住、弄浑全不。”
遂顺娘说:“你这都五得了。都说大大妈妈的心在儿身上,儿女的心在石头上,你这样想,那瞎怂这样想不?”
李百福说:“不指望,往孙子脸上看就够了。”
这时,从外面廊檐下传来根巧的哭泣声,遂顺娘照着外面说:“根巧,你不到屋里暖着吃饭去,坐在外面冷的做啥哩?”
根巧在外面说:“娘,我坐在廊檐下吃的哩,你们说的话我听着了,我心里比啥都暖和。”
婆婆说:“连赶屋里暖着去,挨啥冻哩。”
李百福低声对遂顺娘说:“房修住,明年过了夏,让他们搬出去,要啥拿啥,我们没了慢慢再置办。”
遂顺娘说:“这还说啥,根巧那娃好着哩,到咱屋里吃了那么多年苦,喝了那么多年冤枉药,人家也没抱怨啥,现在有了那么两个心疼的孙子,她就是把屋里的啥拿光,我也不会说啥。死后还不都是人家的?”
过完年,到二月二龙抬头的时候,黄土高原上冻土消融,春风已吹到山尖,当村庄还被暖融融的阳光笼罩时,渭北高原的梁峁沟壑,已在微风中抖动开僵硬的身躯,像是抖掉整个冬季里的困顿,去迎接冬眠之后的苏醒。干枝开始吸收根部的水分养料孕育春芽,野草在和煦的阳光下积聚能量,蜕去干枯的外衣,开始准备向外顶出新绿。又一个黄土地上的春天,在村庄的鸡鸣狗吠、农闲春眠后的末尾中不知不觉地来临。
李家庄的男人们开始外出的外出,寻找活儿的寻找活儿,去挣一天到晚的下苦钱。准备春耕备耕的庄农人开始修理农具,翻晒土地,松软土壤,增加肥力,到时节去锄草或春灌。李百福从庄里的何阴阳家出来,又来到了李有福家。
李有福在院地里正在镶锄把,看到李百福进来,停下手,找了个小凳子让李百福坐下,他拾起锄把,瞄着眼,看锄头与锄把握在手中顺手不顺手。李有福翻转着锄把问:“二哥,你说这锄镶得好好的,咋使过一段后锄头子就拧了?拧得干脆握不住。”
李百福站起身,接过锄把,在手上掂了掂,前面的锄头拧着身,偏着头。李百福瞄眼盯了一眼锄把说:“你的这锄把躺腰子的劲大,使一段咋不拧?再寻不上个好锄把吗?”
李有福说:“寻来寻去,就这一根把儿还合适,壮的壮得很,细的细得镶进去不好使。”
李百福拾起地上的斧头,三两下卸掉锄头说:“把你还算个庄农人,连个家当都弄不利索,咋务庄农哩?有锯儿没?”
李有福说:“没,要去借哩。”
李百福说:“算了。”
拾起斧头把镶锄头的前半节棍头,几下子给削去,用斧子又削了十几下棍头,拿眼瞄了几眼,又削了几下,重新一瞄说:“寻一点破布,水里面蘸了拿来。”
李有福到屋里找了块破布,蘸了水,出了屋交给李百福。李百福接过破布,包住棍头,镶进锄库里,镶上楔子,抬起锄把看了看,试了试,在锄把的一头用斧头用劲磕打,磕了七八下,觉得镶紧了,握着锄把在地上演试了几下说:“你试试,看顺手再拧不。”
李有福接过锄把,在地上演试了几下锄草的动作说:“嗯,顺手多了。”把锄立在一旁说:“走,进屋里,吃烟喝茶。”
李百福坐在院里的小凳上说:“院里亮晴,现在又不冷。”
李有福从廊檐下的台阶上取过个小凳子,坐在李百福的对面问:“二哥,我听着修房的木料拉来了?”
李百福说:“拉来了。我刚从何阴阳家出来,跟你来商量这事,看叫多少人手合适。”
李有福问:“日子看下了?”
李百福说:“看下了,老历(农历)二月二十六。”
李有福说:“那还有四五天就到了,木匠说下了?”
李百福说:“说下了,还是胡木匠。遂顺的桌子箱子椅子也是他做的,活我看得上,也说得来。”
李有福说:“胡木匠人好的哩,不耍心眼,也不胡要价钱。叫哪些人修哩?”
李百福说:“能出力干活的都叫上,这是乡随,来混饭吃耍嘴皮的就不叫了,我看不上,光惹气。”
李有福说:“你叫还是我叫?”
李百福说:“咱们俩两头叫,我修房,我请大辈儿的,你叫小辈的。”
李有福说:“那能行,动土那天几点来?”
李百福说:“二月二十六早八点的时辰,开木动土一齐上,三顿饭管饱,管烟茶不管酒,不耍牌子。开工第一天给大家看个酒,结束完工管酒肉,平常烟茶三顿饭。”
李有福笑着说:“你现在光阴好了,开始修房打院了,我啥时候能给大后人办一道院就好了,一大家挤在两个炕上,天天因为窝里的事打锤骂仗。二后人要高考,嫌屋里吵,几星期不回来,颇烦死了。”
李百福说:“我还不是被逼的?后人大了,有了家,有了女人娃娃,就事情不断头。现在刚能腾过手,过去紧困得敢想这事?如今吃穿不愁了,手头也活泛了,挣几个钱也不犯政策了,上面鼓励着让搞哩。我这几年打铜铃水烟瓶攒了几个钱,一年粜千十斤粮食,小顺一月给屋里贴补些,这次修房他又拿来了五百元,不是这,我有啥力成修房打院?”
李有福惊问:“你一年把粮食都粜了?”
李百福说:“不粜放着做啥?全出了牛起了虫,一年夏天捣腾的还要抬出抬进,花力气晒一回;新粮下来舍不得吃,留着吃旧粮,结果年年吃的没筋胶的陈粮。粜了变成钱,年年吃新粮,留够一年半载的粮食防灾年,能接上茬就行了,攒那么多粮食做啥?现在又不是饿死人的年景。”
李有福说:“二哥脑子就是活泛,我还放着三四年的粮食哩,总怕遇到灾荒年。玉米从粉碎机上粉下来,饹下的馍馍根本没了刚打下的甜香味,白面像你说的陈粮没筋胶。我现在也要学你,粜粮!”
李百福说:“连赶粜了,攒着就攒成了负担,也是浪费;粜了,让别人吃了,还是一种积德行善,你手头还得了现钱,两好好的事不做,攒下做啥?”
李有福说:“马上粜、马上粜。你过去脑子活,现在咋越发的想得开了?”
李百福说:“世事在变,你也要跟着变,官话叫紧跟时代;社会变了,你还抱着死脑筋,用老眼光看眼前的一切,能弄成啥事情?”
李有福说:“你是咱村的能人,还有胆量,过去敢在那个年月搞粉坊、做豆腐,变转着让队里人多打粮,吃饱饭。说起这,当年跟你一搭挨批的那个姓龙的,现在成了咱的县委书记,听说你们结成了患难之交,你没找过他帮个啥忙?”
李百福说:“找啥哩,农民人和人家那么大的官活染啥哩。头些年去看过两次,第一次拿了几斤荞面豆儿面去看他,回来时反倒给我给了一百五十块钱,四大薄白面饼子。那时节,一百五十元可是他两三个月的工资哩。第二次轻敬地把我学着打的一对儿手镯拿去让他看,让他留下给孙子戴。结果,人家不但没要,还送了一包茶叶一百块钱,还给人家惹了那么一股子臊,这事你知道。也怪你,嘴跟裤裆一样,夹不住话,往外一学说,传到心瞎搞阴谋诡计的人的耳朵里,惹出那么多事情。”
李有福笑着说:“这事怪我,哪个知道就那么在人前一说,就惹出了事情来。”
李百福说:“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坏心眼的人听到了,牵扯到自己的利益,就把这事翻出来日鬼告人家。”
李有福问:“我还没问你,上次我引着村上的人,把那调查组的人挡住,要着写下的那字据,你咋弄了?给人家书记送去了没?”
李百福说:“送去看了。可人家没要,让交给组织上,或留下做个纪念,以后有人再来调查了给交上去。”
李有福说:“这人真个心大,连澄清自己的事都没放在心上。”
李百福说:“有啥不放在心上的?原本人家就没要那手镯,还倒贴了一百元钱,写的那啥诗,你不是也看了?”
李有福说:“看了看了,这人重情重义,为百姓人办了许多事,心里有百姓人。”
李百福说:“凭啥人家重情义?就因为他让我办粉坊、做豆腐,偷着来过两次粉坊,让人揭发了,惹下了祸,本来在干校劳动改造的哩,又加灾看管了起来。我偷着看管他的人送了半褚褚儿(小布袋)炒熟的黄豆,人家记这个情。”
李有福说:“我说写的那诗里啥半袋黄豆呀,豆腐坊、粉条架啥的。”
李百福站起身说:“不说这些了,谝了一阵了,我去请庄里人,你也赶紧去请,二月二十六早上八点,准时放炮烧祃(烧香祭土地),动土开工。”
开工那天上午,请来修房的庄里人,各自拿着铁锨,早早来到李百福圈成的新庄院。
小顺请了假来帮忙,新院开工,他不来说不过去,还顺便买了瓶酒。农村人修房打院,乡随上全庄人是要前来祝贺帮忙的。李百福让小顺拿来了家里的小炕桌和几个小木凳,准备了烟茶。小顺给先来的人散烟、看酒,每人一两盅,是个意思。
遂顺木讷着脸,给来人泼茶倒水。新院内椽棒檩子和新瓦摞放在南墙根。遂顺是前一天晚上被根巧和他娘劝说动来修房的,他再拧巴使蔫劲,给他修房他不来说不过去,以后在庄里咋活人?庄里人会咋看他?今天早上,李百福和小顺早早去了新院,遂顺娘朝着他们的屋就骂上了:“遂顺,你还瘫在炕上咋的哩?球打花脸叫有人形的。你大大和小顺一大早去新院了,你着床的炕上,能对过人不?给你修房打院你都扎球的这势,还给旁的人你能帮个啥手?!”
遂顺没吱声,等了一会,拉开门,扛上铁锨悄悄出了院门。根巧也急忙穿衣洗脸,去了厨房帮她娘给做活的人做晌午饭。
修房动土这天,来帮忙修房的人陆陆续续到齐,李百福走到小桌前看了一下他拿来的小闹钟,八点差两分。他拿上香蜡纸表,端着三牲,叫上泥水匠和胡木匠,来到新院东头,跪在地上,开始烧祃谢土地。香蜡点着,烧了黄表,奠了酒,磕完头,李百福让小顺放炮。小顺点着一串炮仗,院内顿时噼里啪啦声响起,蓝烟裏着小圈在新院内飘散。
李百福站起身,转脸面对着一二十个帮忙的人,说了一些感谢的话,然后喊道:“开工放线!”
于是,帮忙的人在泥水匠的安排下各干各事,胡木匠也领着他的徒弟打马扎,抬檩子,准备下做门窗的木料。线放完之后,泥水匠安排人开始挖土下巷,做房基。农村人修房,大都先打起两米过一点的三面墙,然后砌出正面留门窗的前墙,再用晾干的基子泥出三面墙上面抹房盖的坡度,接下来就是架房梁钉木檩。架房梁时要往上吊檩子,安放房梁的匠人披被面,贴对子,叫披红挂彩,上梁大吉,然后放炮庆贺,俗称立房。这些活儿大概要干十天半个月时间。
合着该出事,上梁立房这天,遂顺忽然心血来潮,非得上到墙头去,帮着往上吊檩子,别人劝说他不听。檩子帮着吊上去了,他抬头瞅了一下太阳光,猛觉得一阵目眩恶心,眼前一阵发红一阵发黑,小白人儿在眼前乱窜,幻影中,十几年前那奇怪梦中的老人连着向他招手,让他下来,他摇晃了两下,手在空中乱抓了几下,一脚踩空,摔了下来。摔下去正好摔在新房内码放的一摞基子上,下身被基子角狠狠垫了一下。其他几个人急忙跑进新房,扶起趴在基子下面呻唤的遂顺。几个人把遂顺抬出来,放在院子里抹房盖用的麦柴堆上。李百福赶过来问:“绊到哪儿了?”
遂顺闭着眼只呻唤不吭声。小顺跑过来“哥、哥”的一声声叫着,其他人嚷着叫快送去看大夫。小顺背起遂顺出了新院,往庄里王大夫开的药铺子跑,李百福小跑着跟在后面。到了王大夫的药铺,小顺放下遂顺,让大夫赶紧看一下,说是从房上摔下来的,不知道绊到哪儿了。
大夫从泥台子的柜台后面出来,拉起遂顺的左右臂活动了一下,又弯下腰把左右腿弯曲了两下,按了按腰间和肩头,遂顺没有反应,呻吟着指着下身。大夫伸手摸了摸裆部,捏了捏,遂顺呲牙咧嘴地厉声叫唤。大夫转身对李百福说:“下身绊了,得连赶送县上。”
李百福转身说:“我去叫人。”
李百福到新院叫了四五个修房的人,卸了老院屋里的门板,扯了床被子,赶到药铺,根巧也惊慌地赶了来,遂顺娘随后赶到。李百福和几个人把遂顺扶上门板,抬起来就往乡上的大道赶。根巧要跟着去,李百福挡着没让去,让她跟她娘忙家里,给匠人做饭,活不能停。
几个人抬着遂顺赶了几里山路,来到了公路大道,歇在公路旁等去县城的汽车。等了大约十几分钟,远处开过来一辆解放车,小顺和另一个庄里人挡在路中央招手。司机停下车,从车窗伸出头骂道:“不要命了?”
小顺急忙上前给司机道歉,说明了原委,问司机去不去县城,把他们捎上。司机朝下看了看躺在路边的遂顺说:“捎能行,一个人五块钱。”
小顺说:“能行。”
司机说:“就缴钱。”
小顺从上衣口袋摸出一沓钱,数了一下,只有二十几块。小顺走到他大跟前说钱不够,他大也从口袋掏出几块钱,合起来只有三十一块钱。小顺折回身对司机说只有三十一块钱,让司机帮帮忙,救人要紧,司机说:“你们七个人,三十五块钱凑不够?快点,我还要赶路哩。”
小顺见司机不松口,急忙转身从庄里的另一个人那里借了四块钱,交给司机,其他人扒上车箱,是个空车。打开车门后,把遂顺抬上去,司机踩了油门,扬起土雾往县城赶。车到县城后,司机顺道把车开到县医院门口停下,几个人跳下车,把遂顺抬下来就往医院里面跑。经大夫一系列的化验,拍片,检查,观察,最后大夫得出的诊断结果是,遂顺左面的睾丸破裂,右面睾丸有裂纹,要住院治疗静养。
遂顺被安排到住院部的六号病房,庄里人抬遂顺住下后,李百福让庄里人赶紧回去,顺便给根巧捎个话,叫她来医院伺候遂顺,换他回去。
根巧赶来医院是第二天的中午,根巧提着电壶(热水瓶)脸盆,一馍口袋新饹的饼子和两个喝水的铁缸子。
李百福蹲在楼道,看到根巧来了,问了一声:“你来了?”
小顺接过嫂子提的东西,领嫂子到病房看躺着的遂顺。根巧看到遂顺蜡黄着脸紧闭双目,她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淌,抽泣声不断。
小顺叫他哥:“哥,嫂子来了。”
遂顺闭着眼没吭声,小顺把电壶和脸盆放在地上,把馍口袋放在床头柜上,让嫂子出来。嫂子跟小顺出了病房,小顺在楼道里悄声告诉嫂子,他哥把下身绊了,睾丸破裂,要住院吊水消炎止痛静养。嫂子听后,不由得想起遂顺给她说过的,小的时候遂顺从树上摔下来,绊了下身的事,根巧又开始抽泣起来,想着咋又绊的那个地方,点运咋就这么背?
李百福和小顺在楼道蹲了一晚上,根巧趴在遂顺的病床边上,时醒时睡地眯糊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李百福给根巧和小顺交代了几句,说他到屋里去寻钱,就离开了医院。遂顺在医院住了十多天,跟根巧吵了两三次,惹得大夫进来指责说:“你得的这病敢生气吵架?简直疯了!你要心平气和地静养,配合大夫,吃药打针挂水,消炎止疼稳情绪,加速创口愈合,懂不懂?另外,这是医院,想没想别的病人休息?”
遂顺本就精神不振,情绪低落,加上这次绊的又是下身,老天爷咋就两次让他毁在同一个地方。小的时候从树上摔下来,绊的是那个地方,让他十几年背着沉重的包袱,精神萎靡,提不起精神情绪,少了许多男人的阳刚,连生个孩子都心神恍惚地怀疑不是自己生的,搅扰得他这几年为这件事心神不宁,疑心重重,惹出许多不畅快的事来。还有那个萦绕了十几年的奇异怪梦,偏偏这次又是绊的那个地方,这像是冥冥之中老天爷的注定安排,以后的日子还咋过?他甚至产生了一种极度的反常心理,觉得这一切的不顺恶果是根巧带来的,是那个怪梦带来的,是大宝带来的。自从根巧进了李家门,他就没好好过个轻松的日子。结婚五六年后,没有孩子,就开始给根巧看病,求神抽签算卦,讲迷信要孩子,弄了几年没顶用。后来去了西安检查是他的病,老中医又说他的脬子核儿一大一小有问题,又给他看病,一半年没结果,可不知咋弄的根巧突然就怀孕了。刚开始他高兴了一阵,后一想觉得疑惑,有了这想法在心里生了根后,他就再没轻松过。可后来根巧又怀上了,生了二宝,他有了些许心里的安慰和舒畅,但头一个大宝来得蹊跷的心结就是打不开、抹不掉。他这一生的不顺不快不畅都是从根巧的进门,有了那个怪梦开始的,他对根巧产生了极度的嫉恨和反感,他对那个奇异怪梦有了上天有意安排的臆想。想着这些,遂顺看到根巧在眼前晃动,说这问那,就气不打一处来,他不是带着气回答,就是窝着火顶牛。于是,就引发大声的吵嚷。
小顺忙前跑后缴钱取药,扶着他哥上厕所,在楼道活动时解劝安慰,去街上买馍买油饼,还在大众食堂为他哥和嫂子买了两回杂烩汤与臊子面。可他哥对嫂子越来越过分的言语,那种变态的偏狭和阴沉的眼色让小顺接受不了。小顺好言相劝了多次,他哥瞪着眼冲他说:“你少管!”
同室的病人和家属开始用睥睨的眼神看遂顺,并小声议论起来,刚住院时同室病友的关心与问候,已没有了言表。小顺实在看不下去,在楼道对嫂子小声说:“嫂子,我确实受不了我哥的那态度和做法,你辛苦劳累一下,我回去了。屋里正在修房,大大和娘忙不过来,还有大宝二宝要照看,我已给单位请了假,我回去给帮忙,这里你就辛苦照看着。”
小顺从衣兜里掏出一沓钱说:“这是三十几块钱,你留着取药,买些吃的,夜里了多睡会,要不把你熬倒了。”
嫂子抹着泪,接过钱说:“你走了,我可咋活恰?你在了,我有个盼头,一天磨着等黑;你一走,我心颤得不知道咋黑恰。”小顺不好再说啥,转身默默地走了。
又过二十多天,遂顺使气离开了医院。根巧收拾了东西,办了出院手续,坐车走山道,回到了家里。遂顺住院近一个月,李百福来看了三趟,送来了钱和遂顺娘烙的馍馍。遂顺娘也来看了一次,他娘抹着泪说:“你咋这么难大?硬生生的就在一个地方招两次的祸,现在好好的缓的,吃药打针看能快些好不。”
遂顺使气离开医院,是因为他的心病越来越重,他躺在病床上思前想后,觉得一切的根源在于把扫帚星的根巧引进了门。根巧一进门,他的噩梦就开始了。遂顺在病房见不得根巧跑前跑后为他忙乎;给他弄些吃的,他也觉得噎人得吃不下去。根巧的关心问候亲近,他都认为是虚假的做作。加之同病房的病人家属实在看不下去,在他装睡想心事时,开始高一声低一声地故意讥讽他,指桑骂槐地伤及他。他受不了病房的气氛、根巧跟人搭话以及根巧为同病房的人帮这做那,他一气之下对根巧说:“不住了,住球的这院不见起色,光扔钱,尽给人囊气,回去死了算了!”遂顺回到家里后,他娘唏嘘不已地烧了鸡蛋汤,端过来放到遂顺眼前让遂顺喝。大宝和二宝扒在他大面前,高兴地叫着他。遂顺捏着二宝的小手问:“想大大了没?”
大宝抢着说:“想了,我梦见你引着我到地地里掰玉米棒儿哩。”
遂顺瞪了一眼大宝说:“我没问你,把你急的。”
大宝脸上暗暗的,耷拉下眼皮。大宝明年就要上学了,已知晓了些许事情,懂得了看人脸色。
李百福晚上收工回来,看了看遂顺,瞅瞅遂顺说:“现在缓着,这真个是冤欠!”便出了屋。
遂顺住院时,根巧去医院侍候遂顺,大宝和二宝就被婆婆叫过去跟她睡。根巧一走,这可忙坏了遂顺娘,一个人要做那么多人的三顿饭,还要照看大宝和二宝。她每天早上四点多从炕上爬起来,盖好两个孩子的被子,悄悄爬下炕,早早地去厨房生火烙馍。遂顺娘一次要烙早上和中午的两顿馍,一次烙二十几个大饼,然后烧一大锅糊糊汤或酸拌汤,作为晌午饭。中午炒四大盘热菜,或炒洋芋炒白菜,或炒豆腐炒酸菜,每天倒着互换。中午饭一吃完,洗了碗筷,遂顺娘就连着擀饭,擀三大薄饭晾在擀子上和扫净的地面上,缓口气等着晚上给匠人们下饭。
白天的时候,李百福把大宝二宝引到新院,让两个娃在新院耍,一块吃饭;晚上引回去,两个娃玩困了,倒头就睡,一睡睡到半上午。
新院的房修到了尾声。北面大三间,盘上了土炕,两侧又各修了一间耳房,东面是两间厨房,盘了灶台,西南角盖了苫子和厕所,泥水匠正在给厨房上光泥(抹墙面)。
遂顺回到家后,整天睡在炕上,很少出屋,也从未过问修房的事。根巧腾出手,要着把公公和大宝二宝沾满泥土的衣服淘洗了一遍,把院子收拾整齐打扫了,就去厨房给匠人们做饭。新房修完收工的最后一天,李百福去川里买了两瓶酒,割了三斤肉,买了一副猪肝,回来交给根巧,让根巧煮了炒菜或调凉菜。
小顺知道新房要收工了,买了几盒像样的烟和一瓶酒赶了来,还给他哥买了一包青松牌奶粉和一包麦乳精。因了遂顺立房时出了事,李百福在收工招待匠人的时候,没有过于大办声张,只是在新院热情款待匠人和庄里帮忙修房的人。按乡俗,新院落成是要放炮庆贺,请隔壁邻居和庄里德望高的老前辈来踏门槛吃酒席的,庄里与李百福要好的人也会自动前来祝贺。可李百福把这些全免了,只是请来了李有福作陪,悄悄地款待匠人。匠人们也大都理解李百福的心思,立房日是大吉大利的日子,可偏偏出了遂顺那档子事,绊的偏巧是那个地方,这在农村被认为是大不吉利,是不顺的预兆,这也在李百福心里留下了隐痛和不祥的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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