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牢中博弈
老太监走后,牢门重新锁上。沈清沅靠着墙角,没动,也没睁眼。脚步声在走廊尽头消失,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手指轻轻压住右腿伤处。
狱卒换班的声音从外头传来,两人交接时低声说了几句。她听得很仔细,等脚步声彻底远了,才睁开眼,盯着牢门缝隙透进来的微光。
隔壁传来咳嗽声,断断续续,像是故意压着嗓子。她没理会,只把袖中那片烧剩的纸又摸出来,指尖摩挲边缘焦痕,然后突然提高声音:“灭口不留痕——好字,好手段。”
咳嗽声停了。
她继续念:“药材入私库,毒自天上来。这话我爹当年听过,现在轮到我听了。”
隔壁沉默片刻,终于有人开口,声音沙哑:“你爹是谁?”
“安西节度使沈怀山。”她答得干脆,“你呢?前御史中丞周大人?”
对方没否认,只问:“你为何被关进来?”
“烧了皇帝亲批的账册。”她语气平静,“上面写着‘灭口不留痕’,我怕它藏得太深,没人看见,就点火烧了。”
周中丞沉默良久,才说:“你胆子不小。”
“胆子小的人活不到现在。”她顿了顿,“当年山崩案,死的是我娘。卷宗说是意外,可我知道不是。”
周中丞没接话。
她接着说:“火药配方出自太医院旧档,这事你知道吧?”
这句话一出口,隔壁猛地传来铁链拖地的响动。周中丞声音陡然拔高:“谁告诉你的?”
“没人告诉我。”她冷笑,“是我自己查的。你当年查山崩案,查到一半就被革职下狱,不就是因为碰了太医院的旧档?”
周中丞呼吸急促,半晌才说:“那档子东西,早该烧了。”
“烧了?”她反问,“烧了就能当没发生过?我娘死在山道上,尸骨被炸得找不全,就因为有人想灭口,用的是太医院配出来的火药。你说,这账该算在谁头上?”
周中丞没说话,牢房里只剩他粗重的喘息。
她没催,只静静等着。过了好一会儿,周中丞才开口:“火药配方是陆院判经手的,但他没写用途。后来被人篡改,加了引信剂量,还混了西域矿粉——那是北狄军中常用的配方。”
她手指一紧,指甲掐进掌心。
“陆院判发现不对,想上报,结果被人抢先一步,反咬他私通敌国。”周中丞声音低下去,“我查到这一层,还没递折子,就被下了大狱。罪名是贪墨军饷。”
她问:“谁下的令?”
“王院判牵头,兵部副尚书联署,最后是皇帝朱批。”周中丞苦笑,“你烧的那本账册,是不是也有朱批?”
“有。”她答,“‘灭口不留痕’,亲笔。”
周中丞长长叹气:“那你比我强。我当年连纸都没烧成灰,就被夺了官印。”
她没接话,只把纸片重新收好,靠回墙上。牢外又传来脚步声,这次是送饭的。木碗搁在地上,汤水晃荡,热气腾腾。
她没动,等脚步声走远,才慢慢挪过去。碗底黏着一张薄纸,用米浆粘着,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她用指甲挑开,展开一看,是陆衍的字迹:“粥可食,碗底藏药,三更后发作,装晕可避审。”
她看完,把纸揉成团塞进嘴里嚼碎咽下,然后端起碗,一口一口喝完。粥是温的,带着药味,不难喝。
喝完,她把碗放回原处,重新靠回墙角。右腿的疼一阵一阵往上窜,她咬着牙没出声,只闭目养神。
三更刚过,牢门又被打开。两个狱卒提着灯笼进来,见她歪在墙角不动,上前推了推:“沈姑娘?醒醒。”
她没反应。
狱卒对视一眼,伸手探她鼻息,又摸了摸脉,低声说:“晕过去了。”
“药劲儿发作了?”另一人问。
“应该是。陆公子交代过,三更后会昏睡,明早才醒。”
“那审问的事……”
“先报上去,看上头怎么说。”
两人锁上门离开。脚步声远去后,沈清沅睁开眼,轻轻活动右腿。药效确实起了作用,疼痛减轻不少,但意识清醒得很。
她知道陆衍不会只送一碗粥那么简单。果然,没过多久,牢门外传来窸窣响动,接着是钥匙轻转的声音。门开了一条缝,一个瘦小身影闪进来,手里捧着药箱。
是膳房的小厮,脸上有疤,低着头不敢看她。
“陆公子让我来给您换药。”他声音极轻,放下药箱就往外退,“药膏在第三格,绷带在底下。我……我得走了。”
她点头,没说话。小厮退出去,门重新锁上。
她打开药箱,果然在第三格找到药膏,底下压着一张纸条:“御史台旧卷藏于刑部东库,钥匙在赵峰手里。明日若提审,咬死不知情,拖到午时。”
她看完,把纸条烧了,药膏涂在伤处,重新包扎。做完这些,她靠回墙角,闭目假寐。
天快亮时,牢门再次被打开。这次进来的是大理寺少卿,身后跟着两名录事。少卿站在门口,冷声说:“沈清沅,陛下召你御前回话,还不起身?”
她缓缓睁眼,声音虚弱:“我腿伤未愈,走不了路。”
少卿皱眉:“抬也要抬去。”
“那就抬吧。”她闭上眼,“反正金殿上的椅子,也不是给我坐的。”
少卿脸色一沉,挥手示意手下上前。两人架起她胳膊,拖着往外走。她没挣扎,任由他们把自己拖出牢房,穿过长廊,上了马车。
马车驶向皇宫,车轮碾过石板路,颠簸得厉害。她靠在车厢壁上,一声不吭。右腿的药膏起了作用,疼痛减轻,但每一下颠簸还是让她额头冒汗。
到了宫门口,马车停下。她被架下车,拖上台阶。金殿就在眼前,朱漆大门紧闭,门前站着两排禁军,刀鞘锃亮。
少卿上前通报,片刻后,大门缓缓打开。她被拖进去,一路拖到殿中央。皇帝坐在龙椅上,面无表情。两侧文武分立,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
她没跪,只站着,脊背挺直。
皇帝开口:“沈清沅,你可知罪?”
“不知。”她答,“我烧的是罪证,不是重档。”
皇帝冷笑:“罪证?朕批的字,就是圣旨。你烧圣旨,该当何罪?”
“圣旨若写的是灭口,那这圣旨本身就是罪。”她抬头直视皇帝,“我娘死在山道上,用的是太医院配的火药。配方出自旧档,经手人是陆院判。他冤死,我娘也冤死。陛下,这笔账,您打算怎么算?”
殿内一片死寂。
皇帝脸色阴沉:“胡言乱语!来人,拖下去——”
“慢着。”一道声音从侧边传来。沈父大步上前,手中捧着一卷黄绢,“陛下,这是当年山崩案的原始卷宗,臣刚从刑部调出。请陛下过目。”
皇帝没接,只盯着沈清沅:“你以为搬出你父亲,就能脱罪?”
“我不脱罪。”她答,“我只要真相。”
沈父上前一步,声音洪亮:“陛下,臣女所言句句属实。当年山崩案,确系人为。火药配方出自太医院,此事御史台早有记录,只是被压了下来。如今证据重现,陛下若仍要遮掩,那臣只能请天下百姓评评理了。”
皇帝猛地拍案:“放肆!”
沈父不退,只将卷宗高举过头:“请陛下明察!”
殿内气氛凝滞。文武百官无人敢言,只低头看着地面。
皇帝盯着沈父,又看向沈清沅,眼神阴晴不定。半晌,他才开口:“卷宗留下,人押回大理寺,待朕细查。”
沈父还想说什么,沈清沅却轻轻摇头。她知道,皇帝不会当场认错,但也不会立刻杀她。卷宗在手,就是筹码。
她被拖出金殿时,回头看了一眼。陆衍站在殿外角落,与她目光相接,微微点头。
她收回视线,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这场博弈,才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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