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三十三章 风暴的征兆
濠镜澳的初冬，难得有了一丝清爽。然而，一种比湿冷海风更令人不安的寒意，正随着信鸽的羽翼、快船的帆影和商旅的低语，从遥远的世界各个角落渗透而来，悄然弥漫在澳门的街巷、码头和议事厅里。那是山雨欲来前的低气压，是巨大历史车轮开始碾碎旧秩序时发出的、最初却令人心悸的嘎吱声响。
澳门议事会的会议厅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厚重的柚木长桌旁，澳门总督、主教、法官以及像老安东尼奥·席尔瓦这样虽已半退休但威望犹存的元老们齐聚一堂。每个人面前都摊开着几份刚刚送达、墨迹犹新的信件和简报。
“消息……确认了吗？”总督多明戈斯·达·卡马拉（Domingos da Câmara）的声音干涩，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是一位典型的官僚，习惯了澳门的富足与相对的自治，此刻却显得有些无措。
“从果阿来的‘圣加布里埃尔号’带来了确切的消息。”
首席法官拿起一份用火漆封口的急件，语气沉重，“里斯本发生了革命。1640年12月1日，布拉干萨公爵若昂二世被拥立为葡萄牙国王。我们……我们不再受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统治了。葡萄牙恢复独立了。”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随即是交头接耳的嗡嗡声。这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摆脱西班牙的控制，恢复祖国的独立，是所有葡萄牙人内心深处长达六十年的渴望。然而，短暂的兴奋和民族情绪过后，一种更深沉的忧虑迅速攫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上帝保佑葡萄牙！”
老安东尼奥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声音却带着颤抖，“但是……先生们，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立刻与西班牙成为了敌人！意味着我们在马尼拉的‘同胞’——那些西班牙人——现在成了对手！意味着从墨西哥阿卡普尔科驶来的大帆船，不会再视我们为友邦！更意味着……我们在远东，将彻底失去西班牙庞大势力的荫庇，必须独自面对荷兰人的虎视眈眈，以及……以及所有潜在的敌人。”
他的一席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刚刚燃起的喜悦之火。澳门，这个孤悬远东的葡萄牙据点，它的生存一直依赖于复杂的平衡：与中国的微妙关系、与西班牙名义上的共主关系（带来的间接保护）、以及自身的经济和军事力量。如今，一根最重要的支柱骤然抽离，整个结构开始发出危险的呻吟。
“果阿总督的命令是什么？”有人急切地问。
“命令是：宣布效忠新王若昂四世，加强戒备，警惕一切西班牙和荷兰的船只及势力。”
法官念着公文，眉头紧锁，“但具体该如何做？如何与马尼拉相处？贸易是否继续？发生冲突怎么办？果阿也没有明确的指示……他们自己恐怕也乱成一团。”
风暴的第一个征兆，已从遥远的欧洲席卷而至，拍打在澳门脆弱的城墙上。
几乎与此同时，更为凶险的暗流正在中国大陆深处汹涌澎湃。
在北京的紫禁城里，崇祯皇帝朱由检正面临着他登基以来最寒冷的冬天。御案上的奏疏堆积如山，每一份都仿佛带着血污和烽烟。
一份来自陕西的八百里加急：“……闯贼李自成部陷潼关，督师孙传庭……战死……”
一份来自湖广：“……张献忠贼寇复起，掠武昌，僭号称王……”
一份来自辽东：“……东虏（清军）屡次入塞，畿辅震动，生灵涂炭……”
还有无数份来自各地：“……饥民遍野，易子而食……”；
“……府库空虚，饷银无着……”；
“……将士鼓噪，恐生剧变……”
朝廷之上，衮衮诸公依旧在为“战”与“抚”、“剿”与“守”争论不休，党争倾轧从未停止，甚至愈演愈烈。皇帝的脾气越来越暴躁，眼神中的绝望越来越深。这个庞大的帝国，就像一艘千疮百孔的巨大宝船，正在暴风雨中无可挽回地倾斜，龙骨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
一丝诡异的风也吹到了南方。广州的官府收到了来自北方的私信，内容令人心惊肉跳。一些嗅觉敏锐的官员和商人开始悄悄转移财产，将家人送往相对安稳的乡下，或者……开始暗中思考退路。一种大厦将倾的预感，虽然不敢明言，却像瘟疫一样在私下蔓延。
“听说北边……很不妙啊。”林弘仲在他的商馆里，对刚从厦门回来的心腹低声说道，眉头紧锁，“流寇势大，官兵屡败。关外的鞑子……这次入塞，似乎不同以往。”
他手中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田黄石印章，那是北方一位交好的官员不久前送来的，几乎等同于告别礼物，暗示着局势的糜烂。
巨大的陆地动荡，其涟漪终将抵达海洋。如果朝廷崩溃，谁来控制漫长的海岸线？郑芝龙的庞大舰队将效忠于谁？海上贸易的秩序是否会彻底崩溃？无数的海盗是否会再次蜂起？
这一切，都像巨大的阴云，笼罩在每一个依赖海洋为生的人心头。
在厦门，郑芝龙的府邸内，这种山雨欲来的感觉更为直接。
“总兵大人！北边来的消息，保定……保定府怕是陷了！鞑子的兵锋已近京师！”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跪在堂下，声音带着恐惧。
郑芝龙面沉似水，挥手让信使退下。他走到巨大的地图前，目光深邃。地图上，代表农民军的红色箭头和代表清军的黑色箭头，如同两条毒龙，正在中原腹地肆虐，直逼那颗代表北京的心脏。
他的幕僚们鸦雀无声，等待着主公的决断。
“朝廷……还有救吗？”一位年老的家臣颤声问道。
郑芝龙沉默良久，缓缓摇头：“病入膏肓，非药石可医。”他看得比谁都清楚。他需要朝廷的官衔来合法化他的海上权力，但他绝不会愚蠢到将他的舰队和财富投入到北方那片注定要崩塌的废墟中去。
“我们的根基在海上，在闽粤。”
他最终开口，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传令下去：各港口加强戒备，所有战船集结待命。通往北方的贸易航线，风险提高三级，保费加倍。另外……”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派人去广东，去澳门，去见见那些荷兰人……听听他们怎么说。”
他开始考虑后路了。如果明朝这棵大树倒了，他这只栖息其上的猢狲，该如何自处？是拥兵自立，割据东南？是投靠新的强者（无论是关外的满清，还是……）？还是利用手中的海上力量，在这场巨变中待价而沽，攫取最大的利益？
巨大的不确定性，也意味着巨大的机会，但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而在热兰遮城，总督范·德·勃尔格看着来自巴达维亚和公司间谍的最新报告，嘴角难以抑制地扬起一丝冰冷的笑意。
“混乱……东方的帝国正在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
他对他的下属们说，“看吧，先生们！我们的机会正在到来。郑芝龙的权力依赖于明朝的秩序，当秩序崩溃，他的帝国就会出现裂痕。北方的蛮族如果入主中原，他们擅长骑马，却不擅长航海！到时候，这片富饶的海域，将由谁来主宰？”
他下令：“继续观察，收集一切情报。加强与所有不满郑芝龙的地方势力的接触。检查我们所有的战舰和军备。耐心……但要准备好。当陆地的风暴彻底撕碎旧世界时，就是我们荷兰东印度公司重返舞台中央的时刻！”
风暴的征兆，已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在澳门，葡萄牙人为祖国的独立欢呼，却更为自身孤悬海外的命运而忧心忡忡。
在北京，崇祯皇帝在绝望中试图支撑将倾的帝国，却无力回天。
在厦门，郑芝龙冷静地评估着局势，谋划着海上霸权的未来。
在热兰遮城，荷兰人磨利了爪牙，等待着趁乱而起的时机。
海面上，暂时还保持着郑芝龙武力维系下的平静。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海底深处那巨大的地壳正在移动，积蓄着撕裂海面的恐怖能量。潮汐的方向正在改变，旧的时代即将在陆与海的双重风暴中被彻底埋葬，而新的时代，将在一片混乱与未知中，血腥地降生。
这风暴，将席卷一切，无人能够置身事外。无论是澳门城头变换的大王旗，还是厦门港内如林的战舰，都将在这历史洪流的冲击下，面临前所未有的考验与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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