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八章 食

公主府的主殿，黄色的光晕一如既往地充盈着大殿的每一个角落，将那些如同泥塑木雕般的群臣身影拉得变幻不定。

唯有那高高在上的龙椅，以及端坐其上的皇帝，是这死寂中唯一的焦点。

他嘴角那抹早已僵硬的柔和微笑依旧挂在那里，如同一个烙上去的面具，与他眼底汹涌的阴沉情绪形成强烈对比。

殿门外，传来了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是定国公主。

她依旧穿着那身繁复华美的宫装，裙裾曳地，她手中拎着一个颇为精致的多层食盒。

食盒是上好的漆木所制，表面描绘着祥云瑞兽的图案，在光晕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她独自一人，迈着端庄而从容的步伐，踏过高高的门槛，走进了这座如同冰封般的大殿。

殿内两侧的群臣们，在她踏入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然而，他们的动作也仅限于此。

他们的头颅依旧半垂，双手依旧拢在袖中，如同被钉在了原地，只有那无数道视线，齐刷刷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望，聚焦在了公主手中那个小小的食盒上。

那目光充满了渴望与灼热，仿佛饥饿了千百年的野兽终于嗅到了血肉的气息。

公主对这一切恍若未见。她径直走到大殿中央，旁若无人地席地而坐。厚重的宫裙铺散开来，如同盛开了一朵莲。

她将食盒放在身侧，打开盒盖。瞬间，一股温热而的食物香气，猛地在这片空间里弥漫开来！

这香气是如此鲜活，如此诱人，与这大殿本身的死寂格格不入。

食盒里装着的，并非什么龙肝凤髓的珍馐，只是一些看起来颇为精致可口的家常菜肴：一小碟晶莹剔透的水晶虾饺，一碗撒着翠绿葱花的清汤面，几块烤得焦黄酥脆的芝麻饼，还有一小盅冒着热气的、奶白色的鱼羹。

公主伸出纤纤玉手，拿起一双银箸，开始慢条斯理地享用起来。

她吃得很专注，动作优雅，细嚼慢咽，虾饺的鲜甜，汤面的清淡，芝麻饼的香脆，鱼羹的醇厚……每一种滋味，都在她舌尖绽开，又被她从容地吞咽下去。

整个过程中，大殿里只有她极其轻微的咀嚼声和碗筷偶尔碰撞的轻响。

而所有的观众视线，都死死地钉在公主和她手中的食物上！

那是一种全神贯注的凝视！眼神中翻涌着赤裸裸的渴望！对食物的渴望，对滋味的渴望，对活着和感受最本能的渴望！

然而，他们一动也不能动。

群臣们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连眼珠的转动都显得异常艰难和缓慢，只能维持着那个卑微垂首的姿态，用余光贪婪地、痛苦地追随着公主的每一个进食动作。

他们的喉咙，似乎都在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着，源于那股被强行勾起的、无法满足的饥渴。

而皇帝……

他嘴角那抹柔和的微笑，在食物香气弥漫开来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随即维持得更加用力，也更加僵硬，仿佛在用全身的力气对抗着什么。他放在扶手上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

他的目光，同样无法从公主的食物上移开。但与群臣们那种纯粹而痛苦的渴望不同，他的眼神更加复杂——渴望之下，是更深的憎恶、屈辱，以及一种被反复凌迟的暴怒。

他看着自己女儿在自己面前，在象征着最高权力的皇位之下，旁若无人地享受着最平凡却最真实的进食乐趣，而他自己，至高无上的皇帝，却被牢牢禁锢在这冰冷的座位上，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用视觉和嗅觉去感受这份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折磨。

这是一种无比残忍的精神酷刑。

公主似乎终于享受完了这顿简单的“盛宴”。她放下银箸，拿起一方素白的手帕，动作轻柔地擦了擦嘴角，连这个动作都做得赏心悦目，仿佛刚刚结束的不是一次进食，而是一场高雅的艺术表演。

然后，她开始有条不紊地将用过的碗筷收进食盒，盖好盒盖。

做完这一切，她微微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了高台上那双充满了压抑风暴的眼睛。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皇帝脸上那强行维持的面具，终于出现了一道裂痕。那笑容变得扭曲，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发出无声的咆哮，痛苦又可怖。

他开口了，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摩擦：

“你……就一定要这样……折磨自己的父亲吗？”

公主面对质问，脸上却露出了一种近乎天真的纯善无辜的表情。

她微微歪了歪头，仿佛真的不理解父亲的痛苦，声音依旧温柔动听，却足以刺穿对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父皇在说什么呢？什么叫‘折磨’？”她眨了眨那双秋水般的美眸，“您现在，不是已经得偿所愿了吗？”

她伸出手，姿态优雅地划了一个半圆。

“您坐在我公主府最尊崇的位置上，”她的指尖轻轻点向上首，“您是这个世界里最尊贵的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您看，”她示意了一下两侧如同雕塑般的群臣，“他们都在这里，向您表示着永恒的敬畏与臣服。”

她的声音柔和依旧，却字字诛心：“这样……不好吗？这不正是您曾经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守护的，至高无上的权力与尊荣吗？”

皇帝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这是愤怒与绝望交织下的失控。他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憎恨几乎要喷薄而出，死死地瞪着公主那张完美无瑕、却如同恶魔般微笑着的脸庞。

“权力……尊荣……”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一座永远无法离开的冰冷椅子……一群永远不会回应、只会像木偶一样站着的臣子……还有日复一日看着你在我面前享用我永远无法触及的食物……这就是你给我的‘尊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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