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诛心(一)
第一百六十八章 诛心(一)
陆羡蝉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是臣女没有顾念夫人的身份,出言不逊了,臣女可登门向夫人致歉。”
“致歉?”
皇帝一哂,淡淡道:“你是朕亲封的县主,又养在宫里,区区一个伯爵夫人来挑衅你已是僭越,朕今早派人去训斥了她。”
花朝夫人手中银勺碰了碰瓷碗,抬头笑:“陛下在为你撑腰呢。”
陆羡蝉如梦初醒,连忙谢恩,还没起来,崔广又递来一卷圣旨。
“朕懒得让人念了,这是赐婚圣旨。再有人敢胡言乱语便是冒犯圣意,你可让夏青去处置。”
陆羡蝉握着圣旨,只觉沉若万钧。
“你不必惶恐,此事不止为你。”皇帝却轻轻叹口气:“七郎闹到了这份上,足见他真心。就当朕……补偿七郎罢。”
补偿一事大抵与明珩公主的往事有关,陆羡蝉不敢问,再度拜倒谢恩。
及至第二日,三公主却与她分享了一件八卦。
训斥的内官前脚刚走,陈伯夫人后脚就被休弃,但刚出陈伯府的门,就羞愧地投河自尽了。
尸体直到早上才被发现。
“有她做榜样,长安城里就没人敢看轻陆姐姐你了。”
听着三公主天真的语气,陆羡蝉身上阵阵发寒——
这就是无上的皇权,动动手指就能让气焰嚣张的命妇沦为下堂妻。
“公主觉得这是好事吗?”
“不好吗?”三公主蹙着眉,理所当然道:“这人爱搬弄是非,本就是个坏人,自行了断还能称赞她一声刚烈呢。”
但陆羡蝉却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所有人都在唏嘘陈伯夫人这一死,陈伯家的名声算是保住了。
有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亡妻,听起来比一个被陛下厌烦的下堂妻好太多了。
可是,真的好吗?
但陆羡蝉是此事的受益者,怎么也轮不到她来质疑。
小年的寒风吹过皇城上方,陆羡蝉早早向皇帝请了假,要逛一逛长安集市。
今长安暂时取消了宵禁,出奇热闹,对于她这种民间长大的女郎而言,诱惑实在太大了。
不过她还是打算先去一趟云蜀客栈。
但出乎意料的是,一向门庭若市的云蜀客栈竟然挂上了谢客的告示。陆羡蝉没看到沈祁,却发觉门留了一条缝隙。
看进去,空荡荡的大堂里端坐着一个白衣书生,与她四目相对。
似乎等了她许久。
他的面前放着一只木盒,陆羡蝉推开门,走近看见里面躺着一枚铜簪。
文不思兀自起身,面颊肌肉抽 动了一下:“找到念秋了,她被官府带走,我又将她领了回来。”
语气里的诡异攫住了陆羡蝉的心,但想到念秋已经回来,迟疑一下,也紧跟来到后院。
院子中间摆了一口四四方方的巨大盒子,盖着白布。
陆羡蝉停下脚步:“她人呢?”
文不思似笑非笑地开口:“你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说话间,他霍然手中一扯,铺天盖地的白色飞扬,陆羡蝉赫然发现,哪里是盒子 而是一具冰棺。
隐隐腐味渗出来。
……
入了冬,霉疫渐渐消退,城南医馆的小童时常能听到那个古怪大夫在捣鼓药材的声音。
偶尔的,也能看到他灰头土脸地从后院出来,大咧咧地往椅子上一躺。
无论阴天晴天,甚至是今日这样惨淡的天气。
“又失败了,怎么回事,难道是流年不利……”
苏令仪喃喃着,还是放心不下,一抬头,却见有客至。
管她是谁,他现在都没心情接待。
但客人却自顾自地坐在了他眼前。
陆羡蝉已经很久没想起苏令仪这号人了,毕竟不生病的时候很难去想大夫。
只从谢翎口中得知他待在这里,偶尔看病,经常摆烂。
看起来,他如今过得还不错。
陆羡蝉脸上却没有喜悦之色:“没想过回去?”
“回不去了,谢七不让走。”
苏令仪倒了杯热茶给她,依旧木着脸,“欠他半条命,下半生卖给他了。”
“看不出来你会听他的话。”陆羡蝉盯着茶杯,雾气熏得她嗓音也缥缈起来。
“他给的条件还不错,没事他也不会叫我,日子还算过得去。”
苏令仪没有任何羞耻心,摊开手:“况且我家的老头还在长安,以谢七的本事,我没有拒绝的权力。”
茶杯的温度一点点传到掌心,陆羡蝉还是觉得冷,冷到几乎想作呕。
回想起刚刚被摁在棺材边缘看到的,冰棺里面目全非的舞姬。
“念秋,她就是念秋……谢婵,你看啊,你仔细看啊!”
“她怎么会出现在长安呢?真奇怪。更奇怪的是……这枚谢家独有的簪子,当夜竟然出现掉落在她坠落的水井不远处。”
“谢家的护卫,谢家的簪子,你即将嫁进去的谢家,到底在追杀谁啊?真是难猜呢……”
阴森森的语调萦绕不绝,她喉咙颤抖着想吐出那股黏腻,手指磕着杯壁,格格作响。
“我这是冷了些,但你也不至于一副随即昏过去的样子。”
苏令仪示意药童将炭炉搬近一些:“还是直接说事吧,等会下雪,别给冻死在路上了。”
熟悉的毒舌语调。
热茶,暖炉的熏烤下,陆羡蝉手指抵住腹腔,努力压下那阵剧烈的恶心感,才抬起头。
“死不了,只是看到了一些不该看的。帮我闻闻这个。”
陆羡蝉推过去一个盒子,指着里面的铜簪,深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艰难挤出声音:“上面有没有涂抹过毒药的痕迹。”
“我又不是狗。”
苏令仪冷冷,手里却接了过来嗅闻,许久才给出答案。
“涂过麒麟竭,这东西遇水不融,经久难散。是活血化瘀的好东西。”
“如果……我是说如果,用了麒麟竭之后再遇上马钱子,会如何?”
“这你算是问对了人了。”
苏令仪挑挑眉,颇为欣慰她终于有了些药理常识:“两者相遇会促使马钱子毒性大增,使之成为一种叫牵机的剧毒,哪怕就一点点,也能要人性命。”
陆羡蝉缓缓闭上了眼睛,胸口一阵阵痉挛疼痛,令她头晕目眩。
可她仍然心中有一丝渺远的期翼,像这头顶青瓦边缘的露珠,反复滚动试探。
“谢翎……有没有问过你关于马钱子的事。”
“没有。”
苏令仪回想一会,面瘫道:“不过他身边那个流火随口问过几种毒草的药性,其中有一味就是马钱子——你也想杀人?”
陆羡蝉的睫毛在簌簌抖动。
屋瓦间,那滴冰冷的寒露终于“啪嗒”一声,滴落她额间。
再睁眼时,已是一片清明,亮得摄人。
“是有人,在诛我的心。”
苏令仪一怔。
陆羡蝉却合上盖子,抱在怀中,转身走出了医馆。雾沉沉的天光下,只见她飘摇的影登上了停靠在街边的马车。
直往公主府旧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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