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漩涡深处

莫尔寺的平静，是一种假象。

寺墙之外，风沙日夜呼啸，其间夹杂的马蹄声、脚步声、兵刃破空声，越来越密，越来越近。

怜香与惜玉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凝重，他们与寺中武僧组成的防线，已击退了七波不明身份的夜探者。

然而奇怪的是，这些试探大多浅尝辄止，仿佛只是确认李长安是否还待在寺中，便迅速退去。来得快，退得也快。

“不对劲。”惜玉在第八个平静的夜晚，对怜香低声道，“按说少主的身份已经暴露，该是各方争抢的时候。可你看，来的人虽多，真正拼命的却少。”

怜香翘着兰花指，望着寺外黑暗中闪烁的点点火光——那是各方势力扎营的篝火，已将莫尔寺围了三层。

“你还没看出来？”怜香压低声音，“大部分人马，这几日都在陆续撤走。留下的，不过是些盯梢的二三流角色。”

惜玉一愣，随即恍然：“你是说……他们都去了……”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想起这几日江湖上疯传的新消息——李临安在峡谷中亲口承认，自己才是李建成的亲生儿子，李长安不过是养子。

“好一招李代桃僵。”惜玉喃喃道，“临安少爷这是把火往自己身上引啊。”

“引火烧身。”怜香叹了口气，“但愿他能撑住。不知阁主大人知晓此事后，怎么决断？”

“安心做我们的自己的事，其他的，听指令！”惜玉提醒道。

此刻，距离莫尔寺三百里外的盘橐城，已成为真正的龙潭虎穴。

城中最大的建筑“幽冥殿”内，李临安被软禁在一间布置奢华的房间里。门外有八名黑袍弟子把守，窗外的院落中，更有二十四名幽冥莲宗精锐日夜巡逻。

他被带到这里已有五日。

那日石窟之战后，幽冥莲宗四大鬼尊虽被李临安突如其来的“身份坦白”所震惊，却并未放松警惕。魑尊当机立断，以独门秘法封住李临安几处要穴，使他无法动用真气，随后，同洛虞、红拂女一起连夜押送回盘橐城。

途中，李临安才真正明白，这座西域名城为何会在短短数月内发生数十起离奇命案。

那夜队伍途经城西乱葬岗，魑尊忽然示意停下。

他走到一座新坟前，黑袍一拂，坟土翻开，露出里面一具面色青黑的尸体。尸体的胸口有一个诡异的莲花状印记，正缓缓渗着黑血。

“看见了吗？”魑尊的声音在夜风中飘忽不定，“这是我宗的‘幽冥种莲术’。将活人制成尸傀，需在其生前种下莲种，待其死后七日，莲种开花，尸身便成我宗最忠实的傀儡。”

他指向远处黑暗中隐约可见的几道僵硬身影：“那些，都是这几个月‘意外身亡’的富商、官员、武者。他们现在，都是我幽冥莲宗的眼睛和手。”

李临安只觉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他终于明白，盘橐城的连环命案根本不是寻常仇杀、刺杀或邪祟作怪，而是幽冥莲宗为控制这座城市清除障碍、安插眼线的血腥手段，还补充了他们幽冥莲宗的战斗力量。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他沉声问。

魑尊转过头，黑袍下的眼睛闪着幽光：“很快你就会知道。”

回到莫尔寺。

李长安对这些外界的变化尚不完全清楚。他的伤势在智慧主持的调理下已好了七八成，每日除了运功疗伤，便是站在窗前，望着东方——那是灵鹫宫的方向。

手中的那枚小小玉饰已被他摩挲得温润光滑。这是雪瑶离开前偷偷塞进他行囊的，玉上刻着一朵小小的雪花，让他想起他们初见面那场大雪。背面有两个极细的字：勿念。

如何能“勿念”？

“雪瑶，你在灵鹫宫到底怎么样……”他喃喃自语，眼中满是化不开的忧色。

窗外，那古老的佛塔在月光下沉默伫立。

塔下的密室他已去过三次，每次智慧主持都亲自陪同。密室里空无一物，只有中央一个石台，台上有一个莲花状的凹槽。

“历代主持相传，只有当有缘人带着‘钥匙’到来，密室才会显现真正的秘密。”智慧主持每次都说同样的话。

李长安不知道“钥匙”是什么，但他能感觉到，每次靠近密室，自己体内的真气就会微微发热，有一种想跳出来的冲动。

下次去的时候，试一试释放自己的真气，看结果如何。

这日清晨，他照例在院中练刀。无名神诀运转之下，刀风凛冽，院中落叶随之盘旋。一套刀法练罢，他收刀而立，忽然察觉院门外多了几道气息。

“进来吧。”他平静道。

院门推开，进来的不是怜香与惜玉，而是三个陌生人。

为首的是个中年文士，面白无须，一身锦袍，手中摇着一柄玉骨折扇。他身后跟着两人，一高一矮，高的如竹竿，矮的如石墩，皆目露精光，气息内敛。

“草民骆驼刺疏勒国分坛坛主乔志桐，参见殿下。”中年文士躬身行礼，姿态恭敬，眼中却无半分敬畏。

李长安眉头微皱：“我不是什么殿下，阁下认错人了。”

乔志桐微微一笑：“殿下不必自谦。李建成太子之孙的身份，如今江湖谁人不知？就算临安公子自称嫡子，可这血脉之事，岂是一句话就能定论？我骆驼刺上下，只认您这位殿下。”

他的话语恭敬，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李长安正要反驳，乔志桐已继续道：“殿下可知，如今天下之势，有地盘者方能成事？如今天下，尤其是这西域王国林立，朝廷设立安西都护府，辖西域四镇，各镇都督各怀鬼胎者不乏其人，他们何以能与朝廷分庭抗礼？无非据地自重罢了。”

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我骆驼刺在西域经营三十年，掌控商路七条，绿洲城池三座，暗桩遍布各国王庭。若殿下愿意移驾我骆驼刺总坛，我等愿奉殿下为主，拥兵自重。假以时日，割据西域，称霸一方，届时振臂一呼，天下节度使必云集响应——”

“够了。”李长安打断他，声音冰冷，“我对称王称霸没有兴趣。”

乔志桐笑容不变：“殿下何必急着拒绝？您可知道，如今各方势力大多已追临安公子而去，留在莫尔寺外的，除了我骆驼刺，便只有慈航门、黄峰寨等少数几家。他们也都存着与在下同样的心思——请殿下移驾，奉为主上。”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道：“殿下若是觉得我骆驼刺庙小，不妨听听慈航门和黄峰寨的条件。只是在下要提醒殿下，慈航门惯会首鼠两端，黄峰寨则以商贾掩饰，实力上还是不够看的。比起他们，我骆驼刺至少坦荡些。”

李长安沉默片刻，忽然问：“你们想要什么？”

乔志桐眼中闪过一丝得色：“很简单。殿下只需在我骆驼刺挂个名，偶尔露个面。待我等以殿下名义招兵买马、扩张地盘时，殿下点头即可。至于具体事务，自有我等操持，绝不劳烦殿下费心。”

“拥兵自重，割据一方……”李长安喃喃重复，忽然笑了，笑容里满是讥讽，“然后呢？与朝廷开战？让西域再燃战火，百姓流离失所？”

乔志桐正色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当年太宗皇帝玄武门之变，不也血流成河？如今在这西域，朝廷式微，正是英雄崛起之时。殿下有前太子血脉，此乃天赐名分，若不善加利用，岂不可惜？”

李长安看着他，又看看他身后那两个始终沉默的护卫，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缓缓摇头：“你们跪拜称我‘殿下’，不是因为我真是李建成之孙，也不是因为你们忠于前太子。只是因为我背后有燕云十六骑的影子，有灵鹫宫若隐若现的支持。若我真是个一无所有的‘孤孙’，你们怕是看都不会多看我一眼。”

乔志桐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笑容：“殿下说笑了……”

“我没有说笑。”李长安转过身，望向窗外，“你们想要的，是一个傀儡，一个招牌。用我的血脉名分，为你们的野心正名。至于这过程中要死多少人，毁多少家园，你们不在乎。”

李长安的声音很平静，却让乔志桐感到一阵寒意。

“殿下误会了……”  乔志桐还想再说。

“送客。”李长安不再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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