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9章 须弥芥子，量天之尺
堂外，廊上传来一阵欢快而急促的脚步声。
“宛儿，准备好了吗？吉时可快到了，别耽搁了！”
是林偌辅的声音，中气十足，透着一股发自内心的喜悦。
人未到，笑声先至。
林偌辅满面春风地踏入堂屋，准备迎接自己那即将出嫁的、如珠如宝的女儿。
可他脸上的笑容，在看清屋内心景的瞬间，便凝固了。
本该在此处忙碌的侍女们不见踪影。
他的女儿林宛儿端坐镜前，而在她身侧，为她整理妆容的，却是一个他此刻最不愿意见到的人。
那抹熟悉的黑色身影，与这满堂的喜庆红色形成了剧烈的冲撞。
林偌辅怔在原地。
“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开口，那份喜悦荡然无存，只剩下冰冷的质问。
长公主手上动作未停，仿佛没有听出他话里的寒意，只是拿起另一支珠钗，慢条斯理地端详着。
“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了？”
她将珠钗插入林宛儿的发髻，这才从铜镜中与林偌辅对视。
“今天，是我女儿出嫁的日子。”
林偌辅向前走了几步，强压着心头的火气。
“你何时回的京？”
“没几天。”
长公主的回答轻描淡写。
她放下手，转身面对他，姿态雍容，却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我虽未大张旗鼓，却也未曾藏头露尾。况且，我住的地方，还是范隐亲自安排的。”
她牵动了一下唇角。
“堂堂大庆的前任林相，消息会如此不灵通？”
“我自然知道。”
林偌辅的呼吸有些急促。
“不过是随口问候罢了。”
他向前一步，压低了音量。
“但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长公主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今天是宛儿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她嫁人，我这个做母亲的，怎么就不该在了？”
“就是因为今天是宛儿最重要的日子，你才不该出现！”
林偌辅的情绪有些失控。
“你想看她出嫁，在远处偷偷看着便是。”
“你想祝福，在没人看见的地方，祝福就好。”
“为何非要凑上前来！”
“你的出现，对宛儿，对范贤，对我们所有人，都不好！”
“巧了。”
长公主打断他，慢悠悠地整理着自己的袖口。
“我能站在这里，正是你那位贤婿的兄长，范隐，亲口同意的。”
“若非他点头，我连那座小院的门都出不来。”
长公主抬起头，直视着他。
“怎么？林相是觉得我晦气，是个丧门星？会给我女儿的婚事带来什么不好的兆头？”
林偌辅几乎是立刻就接上了话，他点头，又摇头。
“你确实会带来不幸，会给周围的人带来灾祸。但那不是因为你是什么丧门星，而是因为你这个人，自作孽，不可活，还要牵连身边所有的人！”
“哦？”
长公主挑眉。
“你这是在怪我，害你丢了相位？”
她做出一个恍然的姿态。
“若是如此，那我向林相赔个不是？”
“不必！”
林偌辅断然拒绝。
“我的相位是怎么丢的，我比谁都清楚！与你无关！”
他挺直了腰杆，竟有几分自得。
“我现在没了相位，在范隐那小子的调理下，吃得好，睡得香，连这头发都黑回来了不少。无官一身轻，好得很！”
他话锋一转，冷冷地补充了一句。
“要是某人没在这大喜的日子跑来添乱，那就更好了。”
“某人？”
长公主故作不解。
“林相说的，不会是我吧？”
“你明知故问！”
“我都说了，”长公主重复道，“今天是我女儿出嫁的日子，我作为母亲，为什么不能来？”
“母亲？”
林偌辅像是被点燃了引线，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
“你还有脸说自己是宛儿的母亲？”
他指着长公主，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宛儿出生之后，你何曾管过她一日？是宫里的太后、是那些嫔妃将她照料长大！你尽过一天做母亲的责任吗？”
“她稍大一些，被送出宫来，从小到大，你又何曾亲自来瞧过她？你何曾问过她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你尽过一天做母亲的责任吗？”
“如今，宛儿长大了，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人，你又是如何对她的？你只想杀了她的心上人，你只想利用她！你何曾尽过一天做母亲的责任？”
林偌辅气得胸膛剧烈起伏。
“到了今天，你倒想起来自己是个母亲了？”
长公主静静地听他说完，脸上那抹嘲讽的笑意并未褪去。
“说完了？”
她上前一步，气势上竟反过来压住了林偌辅。
“那你呢？林相。”
“你是不是也忘了，你不光是林相，你还是宛儿的父亲。”
“宛儿出生后，你这个做父亲的，可曾抱过她一次？”
“你敢说你没有因为她的存在，而感到过半分仕途上的麻烦？”
“她被送出宫，住在别苑，你这个做父亲的，又是如何做的？”
“别以为让林共常去看她，就能代表你尽到了父亲的责任！你不过是躲在后面，不敢面对罢了！”
长公主的每个字都像一根针，狠狠扎进林偌辅心里。
“还有，我承认，我从一开始就想杀了范贤。但最初的时候，你敢说你不知情？你不是也默许了吗？”
“若不是范贤，还有那个更可怕的范隐，展现出了让你都为之侧目的价值，你会这么痛快地认下这个便宜女婿？”
“我们两个，谁又比谁更高尚？”
“够了！”
一个清脆却带着颤抖的女声，制止了这场愈演愈烈的争吵。
林宛儿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
她看着面前这两个她生命中最重要，却也最疏离的人，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我很高兴。”
她开口，话语却让两人都愣住了。
“我真的很高兴，我一直在期望着，能有这么一天。”
“你们能站在一起，站在我面前，像一个正常的家庭那样，会和睦，也会吵架。”
林宛儿的泪水终于滑落，划过那精致的妆容。
“可我所期望的，是为了一件新衣服，为了一顿晚饭，为了谁该多陪陪我而吵架……”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不是把几十年的恩怨、算计、仇恨，都当成武器，在我的大喜之日，捅向彼此。”
整个堂屋，瞬间死寂。
林偌辅看着女儿脸上的泪痕，心疼得揪了起来。
长公主也沉默了，她看着林宛儿，那双总是睥睨一切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
良久，林偌辅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要把胸中所有的怨气都吐出去。
他转头看向长公主，生硬地开口。
“今天，我不想再和你说这些。”
长公主没有看他，而是拿起一方丝帕，走到女儿面前，轻轻为她拭去泪痕。
“别哭了，妆都花了。”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
“为娘的，都输给你了，妆容可不能输。”
林偌辅看着这一幕，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长公主为女儿补好了妆，又仔细地为她理顺了嫁衣上的每一条褶皱。
最后，她牵起林宛儿的手。
那只保养得宜的手，和那只缠着纱布的手，一起握住了女儿微凉的指尖。
她牵着林宛儿，一步一步，走到了林偌辅的面前。
长公主将女儿的手，郑重地放进了林偌辅伸出的、微微颤抖的手中。
“去吧。”
“接下来的路，让你爹爹带你走。”
林偌辅紧紧握住女儿的手，仿佛握住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
说完，她便退后一步，那抹与满堂喜庆格格不入的黑色身影，就那么静静地立在原地，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看着父女二人。
林偌辅喉头滚动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
他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女儿的手，那份温软与微凉，让他纷乱的心绪有了一丝寄托。
他牵着林宛儿，转身，迈步。
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稳。
凤冠上的珠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发出一连串细碎清脆的叮当声，是这寂静堂屋里唯一的声响。
穿过挂着大红绸花的门廊，庭院里的景象豁然开朗。
林共与林大宝，早已等候在那里。
林大宝脸上挂着憨厚的、纯粹的喜悦，一看到妹妹出来，便咧开嘴笑，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宛儿！宛儿真好看！”
林共的表情却要复杂得多。
他站在那里，一身崭新的锦袍，却显得有些局促。他的目光落在妹妹那一身华贵的嫁衣上，眼神闪烁，不敢与父亲对视，更不敢去看那道被红盖头遮住的容颜。
林偌辅牵着女儿，一步步走到他们面前。
“大哥，二哥。”
红盖头下，传来林宛儿清晰的声音。
“宛儿！”
林大宝凑了上来，好奇地想去掀那红盖头看看。
“哎！”
林偌辅连忙拉住他。
“这盖头，要等到了夫家，让新郎官来掀。”
“哦哦。”
林大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有些委屈地缩回了手，却还是眼巴巴地看着，嘴里小声嘟囔。
“我就想再看看宛儿。”
林共始终没有说话。
他只是默默地上前一步，站到了父亲的另一侧。
林偌辅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
就这样，一个父亲，两个兄长，共同护送着这个家庭里唯一的女儿，也是唯一的妹妹，穿过庭院，走向那扇即将把她送往另一段人生的朱红大门。
别院之外，早已是另一番天地。
街道被清空，禁军甲士肃立两旁，明亮的盔甲在日光下反射着森然的寒光。
仪仗队的乐师们早已准备就绪，旌旗招展，气派非凡。
所有的一切，都严格遵循着公主出嫁的规制。
一顶由十六人抬着的、饰以金凤与流苏的巨大轿辇，安静地停在门口。
林偌辅停下了脚步。
林宛儿也随之停下。
吉时已到，喜娘高亢的唱喏声在耳边响起。
林偌辅松开了手。
他低头，仔细为女儿整理了一下盖头，抚平了上面一丝不存在的褶皱。
“宛儿。”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到了那边，好好过日子。”
“嗯。”
红盖头下，传来一声轻轻的应答。
林偌辅张了张嘴，似乎还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句最简单的叮嘱。
“别让人欺负了去。”
“有范贤在，还有他那个哥哥，谁敢欺负妹妹。”
林大宝在一旁傻乎乎地插嘴。
林共的身体微微一僵。
林偌辅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冲着两位儿子道。
“扶你们妹妹，上轿。”
“好嘞！”
林大'宝兴高采烈地应了一声，抢先一步去扶林宛儿的胳膊。
林共也默默上前，与大哥一左一右，共同搀扶着他们的妹妹。
林宛儿任由兄长们扶着，一步步踏上脚凳，缓缓坐进了那宽敞华丽的轿辇之中。
红色的轿帘被放下。
隔绝了两个世界。
“起轿！”
随着一声悠长的唱喏，鼓乐齐鸣。
十六名轿夫稳稳地抬起了轿辇，在禁军的护卫与仪仗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朝着范府的方向行去。
林偌辅站在门口，看着那片流动的红色与金色，渐渐远去。
他的长子林大宝，还在兴奋地挥着手，嘴里喊着“妹妹再见”。
他的次子林共，却只是低着头，双拳紧握，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那长长的队伍彻底消失在街角，林偌辅才缓缓收回了目光。
他转过身，正想往回走，却看到长公主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
她也同样望着队伍远去的方向，脸上看不出悲喜。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一眼，又各自移开了目光，仿佛一对最熟悉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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