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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8章 苏青竹


“邱爱卿在督察院经历司,也有些年头了。近日各道御史回京叙职的奏报,可都整理归档了?”

楚晏明端起面前热雾袅袅的茶盏,杯盖边缘轻轻拨弄着舒展开的翠绿茶叶,热气氤氲而起。

邱砚清连忙收敛心神,拱手答道,“回陛下,各御史的年度条陈已基本收齐,按例正在梳理归类,其中涉及钱粮、刑名、吏治诸项,尚未完全汇总呈报。”

“嗯。”

楚晏明应了一声,呷了口茶,似在品味茶香,眼神逐渐飘远。

对面坐着一位年约四旬的官员,面容清癯,正是督察院邱砚清。

邱家本是清流,却门第不显,在这讲究根基姻亲的朝堂,邱砚清空有才学与刚直,蹉跎多年仍只是个六品小官。

楚晏明闭口不言,这室内也无人敢言语。

邱砚清心中正也惊疑不定。

圣上风寒告假,却秘密传召他至此等地方,是何用意?

直到楼下传来不小的响动。

楚晏明这才抬眸,目光投向窗外,唇角噙着一丝笑意,对邱砚清道,“邱爱卿,朕记得,你与那张毅武…颇有些旧日龃龉。”

临街茶楼的二层雅间,窗户半开,正对着那扇森严狱门。

邱砚清心头一震。

“微臣不敢,皆是些陈年旧事。”

数年前,张毅武在永州别院宴饮,醉酒后纵马踏青,惊扰市集,邱砚清当时恰在永州探亲的妹妹与妹夫所乘马车为避让张府豪奴,不幸翻入河中。

妹夫当场殒命,妹妹虽被救起,却因受惊受寒,一病不起,没多久也郁郁而终。

邱砚清悲愤上书,弹劾张毅武纵奴行凶,草菅人命,奏折却如石沉大海,反遭张家势力暗中打压排挤,越发边缘。

“旧事?”

“好罢”,楚晏明轻笑一声,放下茶盏,指尖随意地朝楼下一指,“今日倒也巧合。瞧,张阁老出狱了。爱卿不如…前去观摩一番?”

邱砚清顺着所指望去。

那曾经不可一世的张毅武,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囚服,披头散发,邋里邋遢,正被狱吏半搀半推地送出狱门。

还有半分昔日阁老的威风?

一股混合着多年积郁、仇恨与痛快的复杂情绪猛地冲上邱砚清心头。

他瞬间明白了楚晏明的意思。

“微臣…”

邱砚清声音微哑,深吸一口气,郑重跪地向楚晏明行了一礼,“谢陛下恩典。”

楚晏明重新端起茶杯,送至唇边啜饮着,“去吧。”

茶室重新归于平静。

雅间的阴影微微波动。

“陛下”,一名身着玄色劲装的影卫无声显现,单膝点地,“那位书瑶已到。江府的马车已至街口。以及…张家本家的车马,几乎同时抵达。”

“另外,太子殿下从江府出来后,上了江家马车。”

楚晏明吹了吹茶汤,握着杯子,并未急切品茗,“张家那位呢?”

影卫垂首,“也来了,车驾就在街角候着。”

“嗯。”

“陛下,那——太子殿下若是?”

楚晏明终于慢条斯理地啜饮了一口香茗,任由温热的茶汤熨过肺腑。

放下茶盏时。

他又瞧向了窗外,“随他去。”

楼下似乎吵起来了。

楚晏明望着那些喧闹的中心,“无论如何,那二人不得离开京城。”

“是,陛下!”

影卫领命而退。

“咳咳”,楚晏明轻咳几声,拢了拢大氅。

侍立在一旁的德意,忍不住上前半步,低声劝道,“陛下,风大寒重,您风寒未愈,不如…先将窗子关上吧?龙体要紧啊。”

下方声量不小。

楚晏明更有兴致了,眼含笑意地望着下方的场景。

“陛下啊。”

德意叹气,默默添上了水。

...

楼下,京昭狱门口。

沉重的镣铐声哗啦作响,张毅武被狱卒毫不客气地一把推出门槛,踉跄了几步才勉强站稳。

“磨蹭什么?快滚!别杵在这儿碍眼!”

狱卒嫌恶地啐了一口。

张毅武似乎一年后还学不会审时度势,下意识想要还嘴。

还没说完,旁边猛地蹿出个人影,抡圆的拳头带着风,“砰”一声闷响,狠狠砸在他脸上。

张毅武眼前一黑,晃了两下才站稳。嘴里全是铁锈味,脑子里嗡嗡作响,半天没明白怎么回事。

“是你!!”

邱砚清十分优雅地掸了掸袖子,“张阁老,别来无恙?永州一别,山高水长,没想到再见阁老,竟是这般洗尽铅华的模样。”

张毅武脸色骤变,“你!”

“你这芝麻官竟然敢打我!”

邱砚清冷哼,不欲多言,狠狠一拳掴在他的脸上。

“邱砚清!你这卑贱小人!落井下石!本阁老…啊!”

两人竟就这样当街打了起来。

旁边的狱卒好像这时才如梦初醒。

上去分开两人,并同时捉拿了起来。

“邱大人,您这是…唉!”

狱卒一脸为难,“您当街殴打…呃,殴打刚出狱之人,按律…小的们只能先请您进去坐坐了。”

邱砚清整理了微微凌乱的衣袍,点头,“本官明白。依法办事即可。”

张毅武喘着粗气,脸上火辣辣地疼,心里更是屈辱得快要爆炸。

街道一旁,停着一辆挂着张家徽记的马车。

是他的马车!

果然狱卒是骗他的!什么逐出家门,什么断绝关系!

张毅武扬起笑,欢快地朝那边抬步而去。

还没等他走近,目光所及,又看到了一个让他瞬间血液几乎凝固的身影。

书瑶!

这女人怎么来了!

被锁在山野,被迫与这村妇...可怕记忆如同潮水般涌上,张毅武控制不住地浑身抖了起来,下意识就想逃。

“夫人!怀薇!夫人救我!”

张毅武连滚带爬地朝着反方向张家马车而去。

车帘掀起,露出一张保养得宜、却冷若冰霜的姣好面容——正是他的发妻,莫怀薇。

“快!快让他们把这东西解开!接我回府!这些贱民,这些狱卒竟敢如此对我!夫人,你要为我做主啊!”

莫怀薇只微微抬手。

侍卫立刻上前,如同铁塔般拦住了张毅武的去路。

“怀薇你?”

张毅武不敢置信地僵在原地。

就在此时,一抹俏皮的青绿色从莫怀薇身后钻出了马车。

年轻男子轻盈地跳下车,声音清朗婉转,带着亲昵无比的调子,“姐姐,你答应我的~”

莫怀薇侧头朝他笑了下,冷着脸对侍卫道,“拿下!”

侍卫应声,干脆利落地将张毅武再次按跪在地,不顾他的挣扎嘶吼,抓着他的拇指,蘸了不知何时备好的印泥,强行在一张早已写好的文书上按下了指印。

“耶!”

“苏青竹!”

苏青竹兴奋地从侍卫手中接过那文书,“和离书!姐姐终于摆脱这老男人了,这张纸,可等得青竹好苦呢~”

拿到两人和离书的苏青竹,十分欢愉地跪地,“青竹心悦姐姐许久,姐姐可否让青竹进门呢,青竹一定视哲儿和嘉言为己出,此生待姐姐如珍宝,姐姐你就允了嘛~”

张毅武呆呆地看着。

“你这贱奴!娈童!你竟敢…你竟敢勾引我夫人!秽乱后宅!莫怀薇!你对得起我?!对得起张家列祖列宗吗?!”

莫怀薇朝他灿然一笑,素手伸出,“允。”

“送去官府备案。”

虽然张毅武已近四十,但莫怀薇其实年纪并不大。

倒不如说,莫怀薇与苏青竹,才是同龄人。

莫怀薇视线落在了一旁攥紧衣袖的书瑶,“倒是个有胆色的,没被这场面吓破胆子。”

身边人递来一个包裹。

“你买来的这位相公,名为张毅武,他的户籍,已从张家宗谱剔除。这是他的路引,拿去吧。”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唤人将你的户籍一同送去官府。”

“自此,他与张家再无瓜葛,是生是死,是荣是辱,皆由你处置。”

书瑶嘴唇嗫嚅着,但没说什么。

莫怀薇也不恼,“你叫什么?”

“书瑶。”

旁边一同等待的嬷嬷立刻填上名字,莫怀薇淡淡一笑,“一块送去官府吧。为你们补上一纸正式的婚书。”

“莫怀薇!”

张毅武嘶吼,“你在干什么!”

莫怀薇冷冷地注视着张毅武,“我的孩儿没有这样腌臜的父亲,张毅武,你我和离了。我不会让你再见他们了。”

更远些马车旁的几人都看呆了。

桑婉惊呆,“这就是庄子里,张毅武关起来的那位?”

温谨珩也没好哪去,“这俩人好了?啊?”

楚嵘川啧啧几声,“我也才知道不久,太精彩了,京城好久没有这么劲爆的八卦了!”

两人,连带着楚嵘川,三人越挤越靠前,明目张胆地看八卦。

梁斌笑个不停,“你们仨啊,这乐子看得爽不?还有呢,就是没什么实质证据~”

“什么!”

“张家早年,丢过一个孩子。”

温谨珩和桑婉的目光齐齐投向楚嵘川,楚嵘川扶额,“我也是才听说的,这位苏青竹,是永州人。”

“张家的三房,那时无比光耀,可是吸引了不少注意”,梁斌神秘笑笑,“因此这位倒霉蛋,就被偷出了张家。”

“他过得不好,摸爬滚打什么都干。也不知道是不是命运的指引,因着模样太过出挑”,梁斌怜悯地望着前方,“被回永州探望祖父的张毅武一眼瞧上,带回了京郊庄子。”

楚嵘川喉头滚了下,“梁叔你都查到了?我刚知道诶!”

梁斌笑道,“就属商队信息最多了,稍稍查查,也加上这位苏青竹,在永州附近的生活太过市井,许多人都知晓。”

桑婉已经呆了,“那他和张毅武一辈?”

“仔细瞧瞧还有点像呢。”

楚嵘川酷酷地掸掸袖子,“该我出场了。”

他跳下马车,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了。

梁斌立刻喊侍卫跟上。

在张毅武的咒骂声中,楚嵘川眉峰高蹙地走上前,“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

莫怀薇一怔,立刻行礼,“民妇见过太子殿下。”

张毅武怔愣,“太,太子殿下。”

周围张家侍卫也齐整跪地。

苏青竹略疑惑,但也立刻行礼,“草民见过太子殿下。”

“噢”,楚嵘川似笑非笑,“张阁老似乎经过一年大狱生活,礼数似乎不见了啊。”

张毅武反应不慢,垂首行礼,“拜见太子殿下。”

楚嵘川并不言语,转而望向苏青竹,“噢——孤记得你,你便是之前击鼓鸣冤那位,胆识不错。孤听说,你是永州人?”

“回殿下”,苏青竹的礼数有些错处,但胜在恭敬,“草民无父无母,长在永州旁的青阳镇,应当算是?”

“噢,孤记得张家便是祖籍永州”,楚嵘川轻笑一声,“那你与这位张阁老倒是有缘。”

苏青竹不知如何接话,有些无措地望向莫怀薇。

莫怀薇屈膝行礼,“殿下,罪民张毅武已从张家宗谱中剔除。”

楚嵘川噙着笑,“宗谱上少了一位——孤前几日听闻,原来数十年前,张家丢过一子,这岂不是,又少了一位?”

“啊”,莫怀薇微微讶异,“太子殿下您...”

“无事”,楚嵘川抬手,“许是孤言之有失,不必在意。”

茶楼雅间的楚晏明笑眯眯地趴在窗边观看,“川儿真飒。”

德意举着大氅,“陛下,不关上窗子也就算了,您还趴在窗边看。”

“诶呀”,楚晏明披上大氅,眉眼柔和,“吾儿报仇呢,朕得瞧瞧啊。”

德意一脸无奈。

楼下。

莫怀薇垂首行礼,“民妇恭送太子殿下。”

楚嵘川身形一顿,“诶,孤记得你似乎和离了?那还自称民妇嘛。”

“呃”,莫怀薇语噎,“禀殿下,虽已将和离书送去官府,但还未告知家中长辈,应...”

楚嵘川瞥了一眼被侍卫按住的张毅武,望向莫怀薇,淡笑开口,“回去吧。”

“是。”

张家马车迅速离开了。

楚嵘川自然也是。

看着人群集聚的街市,与哭嚎大闹的张毅武,书瑶咬牙上前,一把抓住连接他手脚镣铐的铁链,用力一拽。

“闭嘴!还嫌不够丢人吗?跟我走!”

书瑶的力气出乎意料地大,拖着踉踉跄跄,依旧咒骂不止的张毅武,朝着与张家马车离开的方向走去。

张毅武忽然反应过来了,这不就是回家的路?

他猛地一个激灵,看向自己的手脚——镣铐!狱卒根本没给他解开!

“放开我!你这贱人!你要带我去哪儿?这不是回张家的路吗?放开!”

“来人啊”,张毅武已经看到张家护院了,更大声地嚎着,“来人啊!”

护院认出他了,神色颇为古怪,张毅武于是嚎得更大声了,“干看着做什么,救命啊!”

书瑶一言不发,闷头拖着铁链,任由张毅武的怒骂和周围的注视,硬生生将他拖过了张府那气派辉煌的正门。

“你放开我!呜呜!”

书瑶砰得一声关上门。

张毅武捂着脸,跌在地上观察四周。

看起来刚刚收拾出来的一间小门小户的屋子。

整个院子还不如他的书房大。

“你这疯女人,你究竟如何找来的?!”

书瑶在小凳坐下,表情很不爽,刚要开口,瞥见一闪而过的玄色,默默咽了回去。

“住口”,书瑶一巴掌扇去,起身烧水,将他绕在井口,“你不嫌害臊,我还嫌丢人呢!竟是个囚犯!”

“呜呜呜”,张毅武捂着脸怒瞪回去,“给我解开,爹!救命啊爹!”

这里离张家,简直太近了。

张毅武也是失心疯了,妄图嚷嚷得让张府的人全都听到。

“再吵!”

书瑶一巴掌甩过去。

张毅武怒目圆瞪。

这边书瑶的水刚烧好,门口就有人敲门了。

“请问是书瑶姑娘吗?”

张毅武感觉救星来了,“救我啊,李文瑾救我啊,我是张毅武!”

来人朝书瑶礼貌一笑,“刚刚手下人不懂事,落了这个,特意给张大人送来。”

一串钥匙晃得张毅武双眼放光。

书瑶嗯了声,“谢谢。”

“告辞。”

“给我解开!”

张毅武蛮横地抬起手,书瑶冷漠地瞥了他一眼。

“啊啊啊你这女人流氓!”

书瑶将破烂的囚服丢到一旁,躲开飞溅的水花。

刚烧开不久的水,烫得张毅武的新伤旧伤一道发作,活像杀猪般吵闹。

“嘶——疼疼疼!”

张毅武怒视着她,“你们这些!放我回家!”

书瑶面无表情地甩了一巴掌过去,拿出他的一众文书,“看清楚了,你与对面那张府,毫无瓜葛,依律法,你当唤我夫人。”

“狗屁,都是假的!假的!”

刷子毫不客气地按在张毅武的背上,张毅武嚎叫连连,“你轻点,轻点!”

书瑶冷哼,“原来买来的夫婿,可由主家做主,明日我便带你去官府。”

“入奴籍。”

张毅武咆哮,“你这贱人!不行!不行!!”

...

这段见闻,传回江府时,温谨珩笑得东倒西歪,“哈哈哈,堂堂阁老,出狱以后让一个村妇按着入了奴籍,这位书瑶也是个奇人啊。”

桑婉亲昵地托腮看着梁斌,“梁叔,都是哥哥说的呀?”

“是呀”,梁斌淡笑,“原本我想做些手脚,但似乎已经有人做了,那我只能将这谈资,传入坊间,逗老百姓笑笑咯~”

“呀”,桑婉捂着脸偷笑,“哥哥真好!”

“我要给哥哥赚银子!”

桑婉嘚瑟地朝温谨珩望去,语速很慢得重复,“给哥哥赚银子去咯~”

温谨珩急了,站起来嚷嚷,“啊啊啊你!梁叔快教我!”

“哈哈哈哈,小屁孩~”

“桑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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